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乌衣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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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4-12-9 17:55:12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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乌衣巷

1

南山古道上,古木森森,阳光只能从密集的树叶间隙漏下来,林中静无人声,大概树林太密,甚至连风声也听不到。 

青石路上,传来清脆的马蹄之声, 不多时,山道转出一匹雪白的骏马来,马上是个锦衣少年, 约摸十七八岁, 俊秀的脸上一双明亮的眼睛,额头渗着一层细细的汗珠。

他抬手拭了拭汗,勒住马,四下看了看,面上神色颇觉得无聊 ,他跳下马来,牵了缰绳慢慢走着,百无聊奈地行了一段路,突然间不知哪里飘来一阵烤鱼的香气,少年两道修眉微微一耸,抽动鼻翼深吸了一口气,不错,真的是烤鱼的香气。

他四下张望一阵,果然见不远处一块大石后飘起几缕青烟,石边生着一株高大的柏树,树下拴着一头小毛驴,悠闲地低头啃草,香气就是从那边飘过来的。

他嘿地一声轻笑,将马栓在道边树下,便朝那边跑过去。

经过那柏树,那头毛驴视而不见,只顾低头啃草,他转过青石,面前是个小小石潭,水清见底,大石后生了堆火,火上架着条鱼,正散发出诱人的香气。一个布衣男子坐在火边,头也不抬地翻烤着那鱼。

眼看那鱼烤得香气四溢,那人却还在烤,少年终于忍不住道:“再烤就焦啦,现在吃正好。”

那布衣男子似乎满腹心事,他突然发话,便似吓了一跳一般,立时抬起头来,但见这人二十来岁年纪,面容清癯,也许林中光线阴明,眼睛显得分外地黑而深,他抬起眼皮扫了一眼少年,淡淡说道:“我不爱吃,你爱吃就吃好了。”

锦衣少年生平最喜烤鱼,听这布衣男子的话,当真一屁股坐了下来,抓过鱼就吃,他才吃了一口,大赞道:“好好,真是鲜美之极。”

那布衣男子充耳不闻,跑到潭边去拉上一个鱼篓来,从里面抓了一条鱼出来,在潭边洗剥了,架到火上烤起来。

他一直不说话,眼睫毛低垂着,盖住那双黑得惊人的眼睛,日光从树叶缝隙洒在他脸上,也是惨淡而苍白,正在大嚼的少年偶尔扫了他一眼,心内突然微微一动,这人低头的脸被黑发遮住一半,只瞧得见光洁的下巴与睫毛的阴影,纤长的手指灵巧地翻动着架上的鱼,瞧不见他的神情,但似乎感觉他相当专注地在烤鱼。

似乎除了烤鱼,他对其它的东西兴趣为零,甚至对吃鱼也完全不感兴趣。

锦衣少年口唇一动,似乎想要说话,可是看对方那一付专注的模样,又将话咽了回去,专心对付手里的鱼。

他一大早出门,滴米未进,这时候着实有些饿了,吃了一条,那布衣男子又递上一条,一口气连吃了三四条,这才吞下最后一口鱼,咽了咽口水,抬头望着那人道:“呃,都没啦?这,不好意思啊,我都吃完了,你到什么也没吃。”

树林幽深,阳光从树叶间隙漏了下来,在这人脸上形成斑驳的光影,越显得这他轮廓深重,双眼如潭水一般幽深,淡然说道:“我爱烤鱼,你爱吃鱼,咱们是各尽其才,没什么不好意思的。”

锦衣少年站起身来,拍了拍手掌,几片柴屑也沾在他的衣摆下襟,将绣着一丛幽兰的衣角也污黑了,他却毫不在意, 对少年拱了拱手道:“多谢公子的美味,在下谢景琛,家住城南朱雀桥边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”

那男子接口道:“朱雀桥边乌衣巷是吧?”

谢景琛笑道: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

那人也站起身来,一身布衣上更是沾了不少的灰尘泥土,双手黧黑,脸上也抹着几道烟灰,微微一笑,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:“小谢公子风流名动天下,在下虽是寒门布衣,也不会不知。”

谢景琛观世界也笑道:“不知公子高姓大名,日后也好请教。”

这人道:“在下姓杜,排行第二,人称杜二。”

2

谢景琛愣了一愣道:“姓杜?”

那人见他面色微沈便道:“怎么了?谢公子不喜欢姓杜的人?”

谢景琛连忙摆了摆手道:“哪里哪里,这杜是个好姓啊,情深义重的字,正是配兄台姓才是。只是有个可恶之人,竟然便也姓杜,与公子相比,真有云泥之别。”

杜二道:“是什么姓杜之人惹着了小谢公子?”

谢景琛道:“还能有谁,那琅琊太守杜少宣了。”

杜少宣在京中只是个中书舍人,算不得有品级的官儿,却因为是皇帝的侍读,据说倍受宠信。却不知怎么得罪了皇帝,将他派到琅琊这世家大族聚居之地来做太守。

常言道京官难为,可这琅琊太守,却比京官难为百倍也不止,朝中半数以上的官员,皆出自琅琊,历任太守,要么贬官遭谪,要么巴结权贵,官名甚坏,是以琅琊虽富,却没人肯来做这太守。

杜少宣一到琅琊便着实办了几件大案,桩桩件件,直指四大世家,这几家人家家有人在朝中为官,杜少宣这么做,将琅琊的天也捅漏了,哪里知道几桩事闹上朝堂去,他这太守位置反倒越坐越稳,朝中回来的书信竟然都叫家人约束族众,莫要再犯在此人手中。

一时琅琊流言四起,却不知这姓杜的一个贬谪之臣,皇帝为何格外眷宠?

这人来了琅琊三个月,似乎只有谢家没有犯在他手里,景琛自认向来家规严谨,家人循规蹈矩,没想到终于还是犯在这人手里。

谢贵其实只不过是强买了个媳妇罢了,这要搁在过去根本就不能算是事,偏偏遇着那女子有意中人,死活不肯,可是她父母贪图银子,硬将她卖与谢贵。这女子竟然夜半逃去,谢贵一时气不过,领着几个家人将那家打了个片瓦不留,因此犯在杜少宣手中。

若是别的仆人倒也罢了,谢景琛向来约束家人甚严,也不喜欢这般强横霸势的行为, 然而谢贵是他乳母之子,从小与他一起长大,颇有些情分。

他只得写信求情,对方倒也客气,回了封信,只说仰慕谢公子风流文名,套话说了一大堆,最后说道是放人也无不可,既然谢公子是江左名士,不妨以文相博,便在信末出了一联,言道如若谢公子对得出下联,便放人归家。

谢晃琛十四岁便成名,文采天下皆知,那付对联虽生僻,于他却也不算什么难事,当下对了出来,着人送去,满心在家只等杜少宣放人回来。

哪知道下联送去一日,这一日却收到回书,姓杜的倒也没说什么,也对了一付下联,然后道谢公子若觉得自己的下联对得好过杜某这一联,杜某便立即放人回来, 如若不然,杜某仍放了人回来,却须得谢公子亲自往太守府来领人了。

景琛一时委决不下,他是三等侯爷,一个太守不过五品之职,叫他堂堂侯爷去拜访一个寒门出生的五品职官,不要说他谢家,便是琅琊任一世家公卿,也不会放下这个身段,可是如若不去,杜少宣下联对得工整不说,构思奇巧,远在自己之上,谢景琛向来以名士自居,断不肯昧着心说自己对得更高明。

他想来想去,竟然想不出个万全之策。心里委决不下,却也不愿就这么去见那杜太守,时下风气,贵族子弟不重读书治学,专好清谈玄论,饮酒作诗,讲究的是佻达旷放,不为礼仪所拘,景琛家学渊源,十四五岁便已经名动天下的才子,然而放浪形骸,旷达不羁却也与一般贵族子弟没什么两样,索性独自一人骑马进了南山,半路上闻到烤鱼香,循着香味跑过来。

杜二听他说完,微笑道:“公子才名满天下,难道这杜太守对的下联竟真的比公子还高明?”

谢景琛摸了摸头道:“是,比我高明十倍也不止。只是。。。。。。。。”

杜二道:“想是公子要开口认输为难了?”

谢景琛摇了摇头道:“那倒也不是,输人不输阵,杜某人才比我高,也没什么好难为情的,只是此人。。。。总之,我不想见这人,去求情。”

杜二点了点头道:“在下明白, 其实这事不难,在下与杜太守自幼相识,乃是同乡,比邻而居。看在今日吃鱼之情,在下去替谢公子讨一个人情如何?”

谢景琛半信半疑,杜二神色坦然,虽是一身布衣,气质却是坦荡诚挚,他心头一热道:“杜少宣自诩刚直不阿,公子若要讲情,不会招他不快吧?”

杜二摇了摇头,径直走到路边柏树下解开毛驴缰绳道:“公子只管放心,明日此时,贵使定当回府。”

说完骑上毛驴,对谢景琛一拱手,口内轻呼一声,那毛驴得得而去,一人一驴,渐行渐远。

谢景琛看了半天,这才回林中找到自己的马,上马扬鞭,回府而去。

3

回到府中,却见堂上高朋满座,桓峤见他进来了,一把拉住道:“好你个小谢,昨儿说好今日你作东道,你居然跑个人影不见。”

景琛这才想起,他们几家子弟弄了个诗社,大家轮流作东,论诗言赋,今日正该他作东,那知昨日杜少宣一封信,竟扰得将这事忘得一干二净,这时连忙陪礼,又唤过家人拿大杯来,当众自罚三大海,添酒回灯再开宴席,真闹到五更天,这才倒头睡下,这一睡便睡到午后,梦里犹在作对,却被家人唤醒。

他夜里喝多了,这时候满腹不快,瞪着眼问道:“什么事?”

那家人道:“门外有人要见公子。”

景琛道:“你没和他说我在睡觉吗?”

那家人道:“说了,那公子说他等着便是。”

景琛奇道:“是什么人?”

“他说他姓杜,人称杜二。”

景琛啊地一声,跳下床来,衣服也不及穿,趿拉着鞋一路跑到门厅,果见荼蘼花架下立了个人,身形高挑,浓眉星眸,神色疏朗,虽是一身布衣,却磊落大方,正是昨日石潭边那个烤鱼杜二。

杜二一见他模样忍不住笑道:“这可真是倒履相迎了。”

谢景琛一低头果然见自己一只脚上的鞋子穿倒了,也是哈哈一笑道:“杜兄来访,迎接来迟,还请恕罪。”

杜二笑道:“幸不辱命,不负公子倒履相迎之情。”

谢景琛大喜道:“杜少宣答应放人了?”

杜二含笑点头,道:“贵使在狱中吃了些苦头,在下恐被众人瞧见,公子面上不好看,已经送他回家,明日便过来府就差了。”

景琛一揖倒底道:“多谢杜二公子。日后但有驱使,兄自管明言。”

杜二面容微滞道:“目下倒真有个不情之请,便不知公子能否应承?”

景琛拉了他手进堂上坐下,一面命人奉茶来,一面道:“不说你替我保全家人之德,便只是昨日潭边吃鱼的情分,景琛认了公子这个朋友,但有所命,必不推辞。”

那杜二便道:“杜太守言道,此番并非为难公子,实在是公子才名远播,他甚为仰慕,只是公子世外之人,末必肯青眼相加,有心结识却无由头,现下放回谢贵,他在府中略备水酒,扫榻以待,不知公子可愿去?”

此事大出他意外,一时有些发怔,倒说不出话来。

杜二微微一笑道:“公子不必为难,在下只是传个话罢了,公子若不愿去,我去回了他便是。”

景琛瞧了他,想他片字不提求情之事,更不提昨日烤鱼之情,想来是不想为难他,他心中一热,当下说道:“我去。”

杜二得了这句话,便欲作别而去,景琛哪里肯放,死命拖住,拉进厅堂,命人送上茶来,道:“我去便去,只是看杜二公子的情面,却不是给他杜太守面子。”

杜二笑道:“ 是,总之我承你情便是。”

说着家人端上茶来,景琛笑道:“这是今年的新茶,公子请尝尝。”

杜二抿了一口,果然清爽畅美,正要开口说话,却见面前人影一晃,奔进一个人来,裸着上身,披头散发,一张脸上却搽满了白粉,唇上和两腮都施了胭脂,直扑到谢景琛身边大叫道:“景琛救我。”

景琛面前正放着一盏滚茶,这人这一扑,一杯热茶一半洒在这人身上,这人却浑身不觉,只管拉住景琛叫救命。

谢景琛哭笑不得,只得抱住他道:“你这是怎么啦?又在哪里喝多了?”

说话间一个小厮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,一见景琛便道:“谢公子,你劝劝我们家公子,他又服了服了那。。。。。”

景琛顿时变了脸,道:“桓峤,你怎么不听我劝?”

那人口内呵呵作声,却说不出话来,被茶水烫着的地方已经红肿起来,景琛将这人交与那小斯道:“你去后堂,叫王管事把解药拿给你,再着人去请伍大夫,让他在这儿歇息阵子再回府上去。”

小厮应了,景琛唤过几个家人,与那小斯一起将那人抬出了花厅。

4

景琛回过头来,轻叹了一声道:“这是表兄桓峤,服了丹药,神智全失,叫杜公子笑话了。”

杜二双眉微皱道:“是琅琊八俊之一的桓峤?”

景琛苦笑道:“正是。”

杜二黯然道:“他不是封神威将军的么?怎么竟会。。。。。”

景琛摇了摇头道:“时下世风如此,世家公卿子弟,不以国事为重,也不专于治学修身,成天的饮酒作乐,不然便清谈玄学,再不然便炼丹求道。。。。。”

杜二闷声不语,谢景琛道:“长此以往,国事堪忧。”

杜二双眉一挑,面现诧异之色,注视景琛良久,缓缓说道:“公子即有此心,为何不往朝中效力?”

景琛笑道:“我父兄均在朝为官,家中无人照料,而且小弟年齿尚幼,真要出仕,尚需些时日。

两人正说着,只听得小斯来报警桓峤闹得厉害,一叠声地叫景琛,请公子过去瞧瞧。

杜二站起身来拱手道:“天色也不早,我也该回去了,咱们杜府上见。”

景琛颇有些留恋,拉了他手道:“我与公子一见如故,还有好些话不曾说得。等到杜府上再好生详述。”

杜二笑了一笑,作别而去。

那杜府在城南玄镜巷中,这玄镜巷冷清偏僻,从谢家到杜府,几乎要穿通城,景琛掀开车帘看时,却见桓家、王家的车马都往城南而去,便对赶马的小厮道:“怎么桓家和王家也去的吗?”

那小厮道:“还不止呢,这一城的老爷,只怕半数要在杜府上去呢。”

景琛皱眉不语,杜少宣自来到琅琊便像是与一众公卿世家有深仇大恨一般,再寻常的事到他手里也能捏出个不是来,今日这宴只盼别是鸿门宴才是。前去赴宴的都是这些人,杜二个布衣白丁不知会不会去?

他去赴这宴席,原本是为了杜二。

果然不出所料,杜府高朋满座,通城的达官显贵几乎都在。那杜家将席就设在后园,那里地方虽不华贵富丽,到也宽敞,园子里一大片湖水,席便开在湖中心的燕楼这上。

几个华服家人守在楼头,将这些显贵子弟一一迎入楼上,景琛半路上遇着桓峤,两人携手上楼,桓峤道:“ 景琛,你看这人是什么意思?”

景琛道:“谁知道,也许他做得太过,被陛下申饬过,所以开宴来陪罪的?”

桓峤嘴角痛苦地一扯道:“你还真想得出,却不知这人是个什么样的人。”

景琛道:“这人迂腐愚顽,定然生得獐头鼠目。”

桓峤哈哈大笑道:“他曾是陛下跟前的宠臣,咱们这位天子可是出名的丰姿俊丽,逸秀无匹,只怕和你不相上下,这样的天子,宠臣能是个萎琐之人?”

二人说着话被家奴让上楼来,却见楼内大厅早设下是桌,尚末开席,众人围三三两两地散坐着,东道窗下,花团锦簇正围了一群人,敛神屏气,却不知在做什么,那人丛中一名锦袍男子对景琛招了招手,原来是王家的小儿子王炎,素来与景琛相好,这时候见他进来了,便朝他招招手轻声道:“景琛过来说话。”

景琛与桓峤过去,还没走近鼻端便嗅到一股奇香,景琛疑惑道:“这是什么香?好生清冽。”

王炎走过来道:“你来瞧瞧。”

三人走了过去,却见众人围着一张条案,案上博山炉中青烟袅袅,一股极淡的香气飘散开来,那香气极淡,却又没淡到闻不到, 偶尔一缕钻入鼻中,四肢百骸内无一处不妥当,无一处不适意,王炎道:“这似乎是龙涎。”

景琛摇了摇头道:“不是,香气清冽,不及龙涎浓烈,然而香氛入骨,绮丽糜侈,又似乎有些儿龙涎之意,然而决然不是。。。。。。。这倒底是何香料?”

只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道:“谢公子说得正是。单焚一种香,香气单纯,在下这一炉香,乃是圣上亲赐,由内宫秘制的奇香,合百香之妙为一体,今日难得众位不弃,下官备了数分,每位来者都有。”

景琛越听越觉得这声音熟悉,却又万不肯信,抬眼看去,人丛中一人,面容温润如玉,双目黝黑,不是杜二又是谁?然而一身鲜红的太守官服,衬得他丰神俊朗,正当韶华。又哪里像那个风流倜傥的杜二?

景琛目瞪口呆,作声不得。

5

那人道:“在下才从官衙过来,暂且失陪一下,稍侯便来。”说着率了从人,排众而去,走过景琛身边时,转过头来,对他笑了一笑,过得片刻,便见他换了白色锦衣,宽衫大袖,乃是时下最为时兴的装束,黑发如漆,高挽于顶,拢在银冠之中,活脱脱便是琅琊世家公子的打扮。

景琛心里百味杂陈,木然半日,被众人拉到席上坐下。只听得一声呼喝,仆从便将酒菜流水介地送了上来。

景琛想了半晌,瞧了瞧远处正与人谈笑风生的杜二,不,杜太守,杜少宣,突然觉得自己这番模样有些可笑,不过是陌路相逢的交情,哪里论得上什么欺骗不欺骗?

当下放开怀痛饮,将素日里狂放公子的架势拿了出来,喝得天昏地暗。他本来甚是善饮,这时候投众人所好,谈风论月,言诗说文,竟是面面俱倒,与众人言谈甚欢,酒至酣处,调笑拉扯,全无避嫌,唯独不去招惹杜少宣,眸子偶尔转过去,冷冷地全没半分热度。

那酒喝到后来,口中越来越苦,头越来越是沉重,终于支持不住,逃出席去,伏在栏杆上一阵大吐,湖面上水光粼粼,抬头看时,却见西边天空,不知何此时,斜挂了半弯冷月。清风过耳, 岸边杨柳拂起万条柔丝,他本是个热肠子的人,哪里受得这种光景,心里一酸,几乎落下泪来。

突然间肩头给人轻拍一记,他正欲转过脸来,有人轻轻拢住他的腰道:“湖边风大,你冷不冷?”

声音低徊,如柔风过耳。

景琛用力一挣,那人双手犹如铁嵌,仍是牢牢地拢在他腰间。景琛酒喝得实在太多,全身无力,挣扎不起,只得放低了声音道:“你放开我。”

只听那人低声道:“ 为什么不理我?”

景琛冷笑道:“杜太守手眼通天,又何必捉弄在下?”

杜少宣道:“我本无意欺瞒,实在是身不由己。”

景琛身子燥热,又给他牢牢地抱着,越发地暴燥不安,低声喝道:“你放是不放?”

杜少宣噗地一声轻笑,手圈得更紧道:“不放。”

景琛叹了口气道:“我酒喝得太多,你这样抱着我我胸口难受。”

杜少宣哦了一声,旋即放手,将他身子转向自己,果然见他面色不太好,满嘴酒气,轻声道:“不能喝,就少喝一点啊,你也像那些人一样,以狂饮滥喝为荣么?”

他满脸关切,似乎全心都在自己身上,谢景琛心中微微一动,站起身来,脚下一软,便要摔倒,杜少宣上前来扶,景琛伸手一推,杜少宣全无防备,顿时翻下栏杆,通地一声跌落下水。

谢景琛控出半边身子,只见杜少宣在水中挣扎,四月天气虽暖,那水中却冷,看杜少宣在水中扑腾着,景琛笑出声来,憋了一晚上的闷气这时才觉得稍解。

大笑一阵,低头看杜少宣时,却见他挣扎越来越无力,竟然渐渐沈了下去,不由咦了一声,这杜少宣难道不会水?

他探头下去道:“喂,你不会水吗?”

水中动静渐渐小了,无人回他的话。

景琛心中微微一惊,再等了一会,只见水面上一圈圈涟漪不断荡开,杜少宣却没了踪迹。

他心里越来越惊,这时候不便大声叫别人来救,如若真的便淹死了他,到也不好交待。想了想,暗道:“杜少宣啊杜少宣,算你命大,谁叫你骗我的?哼,救你一次,大家扯平,以后各不相欠。”

一面想,一面脱外衣,跳下水去。

春夜水凉,刺激得他浑身一阵哆嗦,一头扎进水中,水下一片混沌,什么也瞧不到,只得伸了双手在水中摸去,闭气摸了好大一阵,却什么也没摸到,心里作慌,气便憋不住,只得浮上水面呼了口气,再潜了下去,又是好大一阵摸索,却仍是没有摸到,第三次到水面上换气时,却见偌大的水面,除了自己,竟然没半分动静,忍不住地心慌,张口叫道:“杜少宣,杜少宣?你死了吗?”

6

水面一片寂静,呼喊声远远传了出去,却仍是没有回声。

景琛心里一凉,咬牙吸了口长气,再度探入水下,心中只想,来回这几次都没找到人,难道真的便淹死他了?

正在胡思乱想,猛然间双脚一紧,似乎被什么死死抱住,他心中大喜,身子挣扎着往水面上浮,那知拉着他双脚的劲道甚大,竟是拖着他向水里沈去,这一下骇得他半死,杜少宣不会水,更不能潜在水中拖人下水,难道是水鬼?

这一下受惊不小,力道顿时松了,身子不断地被人拖向水下,模糊中只想,杜少宣,被你害死了。

再度睁开眼来,却见案头红烛高烧,身子躺在软榻之上,头上悬着素色纱帐,床边坐了一名青衣男子,凤目修眉,见他睁开眼来,嘻嘻一笑,转头对外叫道:“子澄,他醒了。”

景琛茫然坐起,看清屋内陈设简单雅致,装饰皆非俗品,墙上字画,桌上器物,甚至案头供的一盆白海棠都是卓而不凡之物,他茫然道:“这是哪里?”

那青衣男子笑道:“谢公子受惊了,子澄在隔壁换衣,这就过来。”

这人眼角微弯,似乎随时在笑,观之令人心安。

景琛道:“子澄是谁?这又是哪里?你救了我吗?”

那男子笑道:“呵呵,问题不少啊。子澄是谁,他来你自然认得,这里是他的卧房,你是他救上来的,我可不会水。”

正说着,听得一阵脚步声响,人末至而声先到:“醒了吗?阿弥托佛,如若不醒,杜某罪过便大了。”

声音清朗,带着三分笑意,谢景琛心中大恨,这可不是杜少宣吗?原来他会水,作弄自己的定然便是此人了,他心中气恼,将手头一柄玉如意顺着声音扔了过去,那人哎哟一声,景琛心中又是一惊,难道便这般巧,看也不看地一扔,便咂到了他?

他转过身子来看,却见一人笑呤呤地凑了上来,眉飞色舞,黑发如漆,玉色锦袍,红罗绣带,神色潇洒里带了两分戏谑,正是山中烤鱼的杜二,适才宴席上谈笑风生的琅琊太守杜少宣。

景琛跳下地来,往外便走。

杜少宣一把拉住,景琛越加恼怒,用力挣扎,他力气甚大,杜少宣有些拉他不住,突然在他耳边低笑道:“这里是我的内室,你衣衫不整,满脸飞红,双足赤裸地跑出去。。。。啧啧啧。。。”

景琛低头一看,果然是只穿了一件白色内衫,鞋袜未着,头发还半湿地披在身上,狠狠瞪了一眼杜少宣道:“我的衣裳呢?”

杜少宣将他送回床上,拉过丝被替他盖住脚道:“地下凉,当心再受寒气。”

说话间,适才那青衣男子双手一揽杜少宣的腰道:“行了,莫再作弄人家了。”

他二人动作亲密,神态狎昵,谢景琛瞧了,心里突然微微泛酸,那青衣男子甚是敏锐,揽住杜少宣笑道:“谢公子不高兴了吗?哈哈。”

说着松开杜少宣的腰,将他往床边一送道:“那药煎到三分了,我得守着火候去,你那小厮越大越不长心,做事儿总叫我老人家有些儿不放心,你慢慢和他亲热吧。”

杜少宣坐在他床边捉了他的手道:“我不过和你开个玩笑,我没料到你真会跳下来。”谢景琛一把抽回自己的手,偏过了头,咬着唇,一语不发。

杜少宣爬上床来,凑到他脸前,再次拉了他手道:“我不是存心骗你的,你要怎么样才不生气?要不,你也骗我一回好了?”

7

景琛瞧了他,恨恨地啐了一口道:“我的衣服呢,你给我拿到哪里去了?我要回家去。”杜少宣道:“再呆一会,季伦说你受了寒气,专门开了方子,等吃过药再去。”

谢景琛道:“他是什么人?我为什么要吃他的药?”

杜少宣吃吃一笑道:“他叫戴季伦,另有一个名儿你定然听说过,戴回春,你可知道?”

景琛果然吃了一惊:“戴回春?名满天下的神医?”

杜少宣点了点头,道:“是啊,便是妙手回春之戴回春。他师哥陈妙手的名儿不肖我说了吧?”陈妙手与戴回春都是名满天下的神医,是医仙荀蔌的弟子,景琛闻名已久,却没料到在这此地见到,而且与杜少宣神态亲密,显然关系甚好,他心里无数疑问,却不肯出口,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在杜少宣脸上来来回回扫了几番。

杜少宣笑道:“你想问什么?呵呵,季伦与我自小一起长大,我连他屁股上长了几颗痣都知道,你要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。”

景琛呸了一声,道:“谁要知道他屁股上有几颗。。。。。。。”话说到这里连忙住口,瞪着杜少宣,想起适才这二人亲密无间的样子,心里顿时又不舒服起来,第三次道:“我的衣服呢?再不拿来,你以为我当真不敢这样跑出去?”

杜少宣双手一摊道:“你的衣裳我叫下人去收拾了,这时候还没送来呢,这里只有我的,你可要穿?”

谢景琛恨恨地瞪着他,说不出话来,杜少宣叹了口气,起身去床头取了套衣服道:“这是新做的,我从没穿过,你将就着穿吧。”

他一收起调笑,脸色便清洌里带着几分端严,将衣服展开放平,搁在他被子上,低了眉眼道:“我实在不是有意要欺瞒你,小谢公子闻名天下,我仰慕很久,在下不过是想和公子交个朋友罢了,公子念我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,实在是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”

说道这里,顿了一顿道:“我叫人来服侍你穿衣。”

说完,转身欲去。

才走了两步,景琛道:“你的衣裳又长又大,我如何穿得?”杜少宣转过脸来,直愣愣地道:“那。。。。这时候找裁缝改也来不及啊?”

景琛哭笑不得,暗骂了一声白痴,道:“来不及改,就等我的衣服送来再走了。”

杜少宣顿时笑了出来,春风满面道:“是是是,再坐一坐就送来了。”

景琛朝他翻了个白眼,心里越发奇怪,那个气度沈稳,神情安祥的杜二与眼前这人真是同一人?杜太守手段狠辣,生了一身的傲骨,又哪里像眼前这个杜少宣?这个人,有几张面孔?平素听人说他对四大家族颇不以为然,可是今日宴席之上,对众位世家公子,他却是谈笑风生,个个都相见恨晚一般,景琛越想越是糊涂。

正在胡思乱想,鼻子里闻到一股淡淡的药草气息,气味清洌里有几分芳香,只听戴季伦笑道:“来了来了,试试我这怯寒饮。”

这人一进来,杜少宣便如变了一个人一般,跳过去闻了闻他手里的药,抽了抽鼻子道:“季伦,你又弄什么苦玩艺儿骗人?我不喝这个的。”

戴季伦道:“你想喝还没有呢,你的病不能用这药的,这是谢公子的药。”杜少宣扁了扁嘴道:“ 你知道我什么病?”戴季伦将药递到景琛手中道:“你的病我还不知道,那叫相思苦!”

一言即出,杜少宣一张神采奕奕的脸顿时一沈,景琛只觉得室内的烛光似乎也一黯,那杜少宣勉强道:“谢公子,你的衣裳会有人送来,季伦在这里陪你,我还有事,失陪了。”说完掀开帘子便出去了。

景琛大是诧异,他从没见过喜怒这般无常之人,呆呆地瞧着戴季伦,那知戴季伦浑若无事般地道:“快喝吧,这付药费了不少功夫呢,喝下去保谢公子你三月内百病不侵。”

谢景琛迟疑道:“你刚才好像得罪他了,你要不要呃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”

戴季伦嘻嘻一笑道:“理它呢,杜少宣是天生的怪物,没事,你以后千万不要把他生气啊,高兴啊当回事,他这人平生唯一上心的事。。。。。。。”

说到这里,瞧了瞧景琛,突然住口,良久方道:“他是个痴人,外面瞧着聪明,其实就是个死心眼。谢公子莫怪他,这人自小就是这样,喜怒无常,人却是极好的人。”

8

杜少宣一路走到前厅来,宴席已散,宾客们已散尽了,他才走到二门上,便见一名玄衣男子走上前来,双手抱拳跪倒在地道:“属下程无咎,见过杜大人。”

杜少宣停下步子,站在桂树下道:“哦,你来了。起来吧,我如今不是你的上司,你不必行此大礼,你是赶了不少路吧?”

那汉子仍然跪着道:“是,属下三天前从京中出发,日夜兼程赶来,有圣上御笔书信一封,陛下命臣下送与大人亲阅。”

说着双手上呈,托了一个锦匣上来。

杜少宣微微一笑,夜色里这笑莫名地凄凉。他拿过那匣子道:“起来吧,京里的大事办得如何了?”

程无咎直起身来道:“大婚典礼已毕,北朝送亲诸官已经回本国去了,陛下一切安好。”

杜少宣唔了一声,道:“知道了,你去歇着吧。”

程无咎迟疑了一下道:“大人,陛下命臣下取回书。。。。。。。”

杜少宣脚下不停步子,口内说道:“嗯,明日一早来吧。”

他进了书房,剔亮银灯,这才将程无咎交给他的帛书缓缓展开,宫用上好的朱红织锦镶边,中间玉色丝帛上用朱砂写着几行殷红的字迹:君住长江头,我住长江尾,日日思君不见君,共饮一江水。

即无抬头,也无落款,萧洒飘逸字迹却透着一股子邪气,杜少宣仿佛瞧见姬未其那张叫人捉摸不定的面孔,他蓦地合上帛书,胡乱塞进锦匣内,坐在椅上瞪着烛火发呆。

过了许久,展开一付素笺,开始给姬未其回书,将琅琊时下情势一一奏报了,政事之外,不多费一字,封上书信,吹熄灯火,外间月明风清,已至中夜。

这一夜无论如何是不得安睡,突然想起谢景琛来,不知此时睡下没有,季伦见闻广博,言语风趣,也许已经安抚好了谢景琛?

他突然想起那一日在山涧边遇到谢景琛,华服少年,气宇轩昂,一嗅到烤鱼之香,竟然不顾素不相识,坐下来便吃,吃完了还要,那一日本来是心情极为郁闷,却没料到会遇到谢景琛,看着不识愁滋味的天真少年,杜少宣本来郁郁不乐的心境竟然轻松了不少。

后来谢景琛自报姓名,他更是讶异,想不到老于世故,深于谋略的谢石,竟还有这样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儿子,一时之间,到有些后悔自己不该那样为难这孩子,这才出口说愿意替他求情。

想到此处,便急不可耐想要看到谢景琛那张温润秀致的脸孔,从床上爬了起来,悄悄走回谢景琛住的内室,室窗大敞,室内居然还灯烛辉煌,谢景琛拥被而坐,戴季伦坐在床侧,两人均是面上带笑,看起来说得甚是投机。

杜少宣闪在一旁,瞧着谢景琛单纯的面孔,心内怦然而动。

他站了一阵,转回书房,倒头睡了,再醒转,早已是红日高升,他唤人进来梳洗了,一面将昨夜写好的奏报命人送与程无咎,一面问起谢景琛。

下人回说:“谢公子一早与戴先生一同走了。”

杜少宣哦了一声道:“季伦留下什么话没有?”

那下人道:“戴先生说,他有事要回秀山,如果大人有事,可去那里寻他。”

杜少宣点了点头,又接着问道:“谢公子呢,有什么话没有?”

“谢公子。。。。呃,谢公子说,多谢相留,以后都不想再见大人的面了。”

杜少宣哦了一声,双眉微扬,瞧着那家人,家人嗫嚅道:“唔,谢公子的原话如此,小人不敢隐瞒。”

杜少宣一笑,整了整衣襟,走出门去。

谢景琛是真不想再见此人,他认得此人不过数日,竟然被他一骗再骗,那张神情瞬息万变的面孔,那双黑得掩尽一切心事的眼睛,他真是不愿意再见到。他本是个单纯的人,杜少宣对他而言太过深奥了一些。

倒是那个戴季伦有趣得多,这人博闻强记,看起来走过不少地方,见识过不少人,言语风趣,与他对坐谈天,一说竟是大半夜,倒真是个有趣之极的人物。

9

这一日谢景琛收到父亲的书信,说道朝中局势,皇帝大婚典礼已经结束,北朝的送亲官员也已经回去,北朝宗主已经答应两国罢兵,永相友好,边境上一时剑拔弩张的紧张局势得到缓和,炎帝的注意力似乎再度集中到国内政事上来,谢石信末写道,皇帝虽然年青,却极为精明,他不派经验丰富老道,背景深远的老臣到琅琊来,反倒派了个在朝中无所倚势,却机敏干练的杜少宣来琅琊,杜少宣对琅琊大族先是打压,后是结交的法子,只怕也是秉承圣意而来,嘱咐谢景琛察言观色,小心行事。

他读罢书信,坐在檐下,院子里一株紫樱这时候盛极而衰,清风徐来,浅紫的花瓣不胜风力,四处散落,一时间满院子都笼在这漫天花雨之中,光景不胜凄凉,景琛双手抱膝,呆呆瞧着。

父亲的书信勾起了他的家国忧思。

南朝立国几历百载,然而偏居一隅,北朝强悍,时不时屯兵北岸,对面虎视眈眈,两国时战时合,并没有真正安宁几年。

前几年年轻的天子登基,一改老皇帝事事小心谨慎,屈身而事北朝的作风,锐意改革,更化旧制,厉兵秣马,似乎决意要与北朝兵戈相向,谢石一干老臣苦谏不听,谢石一气之下称病不朝,任由小皇帝去搞,结果不几日果然惹翻了北朝,双方时有摩擦,至景元三年,两方在袁公山一场大战,南军三战皆败,溃不成军,年轻的皇帝才意识到自家的薄弱,从此听从谢石之言,韬光隐晦,又迎娶了北朝公主为后,这才使两国罢兵言和,边界重归平静。

对外战事如此,国内却是豪门大族,奢侈无度,百姓困顿,民生艰难。全国半数土地在世家豪门之手,不纳赋税,却要消耗巨大的财力,国库空虚,如此积贫积弱,何时平定中原,恢复汉家天下,那可真是遥遥无期之事了。

他虽未参与政事,然而却时时关心国事,自以为天下兴亡,匹夫有责,然而放眼身周,世家公卿却又有几人忧怀国事?

想到此处,他忍不住叹息了一声。

只听一人轻声一笑:“紫樱妙曼,春色满园,公子可是在思念何人?不然为何幽幽长叹?”

景琛一听这声音,顿时皱起了眉头,不用回头去看,单从那清朗里带着三分戏谑的声调便能听出,这是杜少宣来了。

他回家之后,杜少宣来访过几次,都被他托故不见,并且吩咐众家人,凡是杜少宣来访,一律说他不在,这一次却不知这人是如何混进来的。

果然说话间,满天飞舞紫樱花瓣里,一条白色人影闪了进来,仍然是宽衫大袖,腰束碧玉罗带,身形高挑,一双眼睛灼灼如星,半笑不笑地拾阶而上,一枚紫樱残瓣正好落在他肩头,一时间,他整个人也如从花雨中化出来一般,浑身一股超凡脱俗之味。

谢景琛也有片刻恍惚。

此人还真是千变万化啊。

他走到跟前坐下,瞧了瞧朱红填漆木盘中,搁着一壶清茶,一管清笛,一封书信,素色信封上落了几片紫樱花瓣,杜少宣笑道:“公子好兴致,赏花吹笛,真是雅人。”

谢景琛瞪眼瞧着他,那杜少宣笑呤呤地道:“这到真是落花人独坐,好景正幽深啊。冒昧前来,公子莫怪。”

谢景琛皱眉不语,那杜少宣自顾自倒了一杯茶,慢慢喝了,赞了一声好茶,跟着又斟上一盏,再次饮了,啧啧一阵道:“真是好茶,公子要来上一杯吗?”

他反客为主,谢景琛哭笑不得,只得道:“杜大人不请自饮,这也够了吧?请回吧。”

杜少宣放下茶杯道:“公子好小气,你便能不请自用地吃我烤的鱼,我不过喝你一杯茶罢了。”

景琛不动色声将他用过的杯子捡出在一边,淡淡说道:“谢某眼拙不识得大人金身,多有得罪。景琛年少,心思单纯,不敢招惹大人。”

杜少宣欺近身来,凑在他耳边低声道:“谢公子,你是当真厌恶我吗?”

景琛一楞,杜少宣的脸近在咫尺,一双黑沉沉的眸子死死地看着自己,幽深如海,这是一张轮廓分明的面孔,鼻直口方,双眉微扬,谢景琛身为琅琊八俊之一,此时却也知道论到相貌之伟丽轩昂,只怕八俊加在一起也抵不上一个杜少宣。

瞧着那双黑沉沉的眼睛,谢景琛一阵心慌意乱。

这心慌来得毫无名目,唯其毫无名目,反而更令他坐立不安

10

他呆了片刻,嘴角一弯,露出笑容来,他容貌俊丽,笑容温婉,杜少宣脸色一滞,一双漆黑的眼睛目光变得闪烁不定。

谢景琛一双清澈的眼睛望住杜少宣:“大人,我真讨厌你那又如何?我不讨厌你却又如何?”

他双眼微微上挑,双唇轻抿,唇角微扬,一时间杜少宣觉得适才还颇有些凄凉的暮春光景突然变得绚烂多姿,连不断飘坠而下的紫樱也变得分外妖娆浓丽。

幽深静谧的小院里顿时流淌着暧昧不明的气息。

杜少宣心仿佛浸入陈酿之中,被这带着几许甜腻暧昧气息所蛊惑,不由自主喃喃而道:“小谢风流,名不虚传。”

谢景琛掂起一枚落在茶盘中的紫樱花瓣,轻轻抛向阶下,脸色冷淡里带上两分嘲讽:“杜大人,本城南馆多的是俊丽小倌,大人如若喜欢,尽管前去。朝廷虽不许官员狎妓,可没说不准亲昵小倌。”

杜少宣嘻嘻一笑:“弱水三千,独取一瓢。”

谢景琛道:“大人是一方父母官,轻佻放浪,如何对得起朝廷的器重?”

杜少宣哈哈一笑,索性放直了身体,半躺在景琛身边:“有公子相伴,这太守做不做有什么要紧?”

他在光洁的木地板上半躺着,一只手撑在颏下,笑眯眯地看着谢景琛,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半躺着,这光景越发的绮媚起来。

景琛呆了半晌,终于站起身来就走,杜少宣动作远快于他,一把拉住,一个挣着要走,一个拼命要拉顿时两下撞在一处,身体的突然接触撕破了那一点暧昧,一切变得清晰明了,杜少宣想也不想,对着谢景琛便吻了下去。

谢景琛有心要推开他,却难以动作,明明要离开此地,却举步维艰,杜少宣的唇辗转吮吸而过,似乎将他的力气也全都劫掠而去,等到清醒过来,两个身子早已抱着一团,景琛背倚庭柱,与他吻得难分难解。

院内的风声大作,紫樱花瓣满天飞坠,团团绕在身周,助兴般地化成一阵花雨,只听得杜少宣低声道:“我不过骗了你一回,这是什么大罪?你躲着不见我?”

景琛皱眉道:“我怕再被你骗。”

杜少宣再度不由分说再度堵上他的唇,动作颇为粗暴,良久两张唇这才分开,杜少宣轻轻含住景琛的耳轮,低声道:“现在还怕我骗你吗?”

杜少宣的脸轻轻挨着他,肌肤光滑,眼睫掠过面颊,似乎痒在心里而不是脸上,腰间被他双手紧紧拢着,景琛叹了一口气,怕又如何?

他伸手抚摸着杜少宣光洁的脸,低低笑了一声,手指按在杜少宣嘴唇上,双眼微眯,杜少宣的手慢慢地从他衣领处摸了下去, 冰凉的指尖掠过温暖的肌肤,景琛浑身微微战栗,乳珠陡地被他轻轻捻住,谢景琛低声呼出一口长气,突然间抓住他的手腕,哑声道:“你真的假的?”

杜少宣面色微红,一双眼睛却黑得发亮,灼灼逼人的瞧着他,嘴角一弯,手指轻轻搓揉他乳尖,唇贴紧他耳边道:“这时候,你能分得出真假?”

隔着衣衫,也能感觉到对方身体的热度,或者情难分真假,欲望却无从遮掩,景琛不再挣扎,任凭衣衫除尽,耳边传来杜少宣急促的呼吸,风吹在裸露的肌肤上,微有寒意,却被来自体内的灼热一一化尽,激痛来临之际,景琛咬紧了牙,指甲深深地抠进对方的肌肤里,似乎有温热的液体自指尖缓缓流下。

紫樱花落得更见繁密,地板上,台阶上,四处铺上一层浅浅的花毯,他们的身上发间,皆缀着朵朵开到极处而尽的紫樱花瓣,尽管竭力忍耐,景琛还是痛得流下泪来,杜少宣捧了他的脸,将那些泪水一一吻干,但听得他喃喃而语:“很痛吗?第一次是这样的,景琛,景琛,我真高兴。”

谢景琛头搁在他肩窝里,这样女人气的行为此刻他却无心理会,只觉得全身疲累欲死,只想靠着这个身体好好地睡上一觉。杜少宣的长发散了开来,丝丝缕缕被风撩起,他一只手慢慢抚摸着谢景琛的脸,狎弄他长而浓密的眼睫,一面低声道:“景琛,你怪不怪我?”

景琛闭了眼,答非所问地道:“为什么这样?”

杜少宣低下头道:“你不知道?”

“不知道。“

“因为我喜欢你啊。你喜欢我吗?”

谢景琛仍然闭着眼,没有回答。情事过后的红潮还留在脸上,双唇紧抿,似乎已经睡了过去。

杜少宣伸手抱住他,亲吻着他的头发,一阵风吹来, 檐下的风玲发出叮叮的脆响,他蓦地张开眼,深黑的眼内,一片空茫,紫樱的花瓣映入眼帘,说不出的衰败与凄凉。

11

景琛醒过来后,身边已经空无一人。

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,一直在梦里回旋不停的风玲声也杳无声息,面前仍是放着那朱红填漆木盘,竹笛书信茶盏皆在,唯有适才那人已经踪影不见。若非腰背酸软,身体内隐隐的刺痛,他几乎怀疑自己只不过是做了一场春梦而已。

他缓缓站起身来,骇然发觉,庭院中间那株昨日还繁花满枝的紫樱,这时候落得一瓣不存,而地上阶下,小径边,花坛旁,甚至自己身下的铺席上都落满了层层叠叠的紫色花瓣。

他扶着廊柱,依稀记得,有人在耳边喃喃而语:我喜欢你啊,你喜欢我吗?

真是怪事,不喜欢怎会任人侵犯?明明是打算拒绝的,事到临头,却身不由已。

这一年春末,因为冬旱连着春旱,琅琊遭到数十年不遇的大饥荒,灾民在乡间没了吃的,蜂拥而入琅琊城内。

杜少宣忙着发放赈粮,安抚灾民,竟然一连十几天没到谢家来过。景琛是个心性骄傲的人,他不来,自己也绝不去寻,然而心绪烦杂,索性闭门谢客,每日在家中读书。

这一天却听家人来报,王家的小儿子王炎来访。

他才跨进前堂,王炎便急忙跑了过来道:“景琛,这事你看怎么办才好?”

他满头大汗,脸色赤红,似乎颇为焦急。

谢景琛道:“怎么了?你慢慢地说。”

原来琅琊太仓里的粮食不够用了,灾民却不见少,这一季的作物,还得有个二十来天才熟,这青黄不接的时候,官库里再也拿不出一粒粮食了,杜少宣便要向各大户摊借灾粮。

景琛听了,皱眉道:“朝廷难道没有赈粮下来?”

王炎道:“朝廷的赈粮还没到,杜少宣说是等朝廷的赈粮一到,就把所借之粮还来。”

景琛心内明白,谢家是琅琊世家之首,杜少宣借粮,众人都看着谢家。他皱眉道:“他借粮,是已经发了公文到各府了,还是只是说说?”

王炎道:“我是听桓峤说的,他家地最多,听说杜少宣是最先找他借的。”

桓家土地最广大,财富最巨,远胜谢家。杜少宣先去找他到也没错。

“桓峤借没借?”

王炎道:“杜少宣借粮,竟是按田地计算,一顷要借十石,桓家千顷,便要万石粮食。桓峤如何肯借?”

景琛道:“这也太过了,桓家地虽广,却哪有这许多粮田?大部分还是山林和泽地,那怎么能算?”

王炎道:“谁说不是?各家再有富余,也拿不出这么多粮食。杜少宣竟然说,粮食拿不出,便请各户按田地片征缴青苗税,这开哪家的玩笑?自古可有公卿世家纳税的?”

景琛也吃了一惊,他知道如今国库空虚,这杜少宣来琅琊一大半目的,便是要征纳赋税,可是却没料到竟然征到豪门世家来了。

王炎见他沈吟不语,着急道:“依我说,你修书到谢老大人那里,请丞相参他一本,革了他的职才是正经事。像他这样搞。咱们家底早晚让他搞空。”

景琛道:“我知道了,你先回去,这事不急一时。”

他前后想了一想,便命人备马,往杜少宣府上去。

走到街上,这才知道自己好些日子不出门,城内果然多了好些难民,街口都支有粥棚,灾民排了长队领粥。

这些人衣衫破烂,面呈菜色,拖儿带女,将昔日一座繁胜豪华的琅琊城变成了灾民遍地,路有饿殍的人间地狱。

他越看心内越是沉重,也不骑马,只牵了座骑慢慢走到玄镜巷,却见太守府前也设了粥棚,灾民排了队伍比别处更长,他好容易挤过人丛,来到府门前,对守卫报了姓名,不一会便有太守府的管事迎了出来,将他让进府内。

那人一面走一面道:“公子来得正是时候,我们家大人二十来天没回过府了,今儿早上刚刚回来,公子若早来一天便见不着人了。”

景琛道:“你们大人很忙吧?这许多灾民,真是难为他了。”

那人道:“谁说不是?大人这些日子囫囵觉也没睡一个,偏偏又赶上太仓里又没了粮,朝廷的赈粮又迟迟不能到,大人急得人都瘦脱了形,若不是病了,只怕还不肯回府来。”

景琛心中一震,却不作声,到了后堂,那人将景琛让进外书房,自己跑去内室通报,过了一回儿回来道:“大人说公子不是外人,请公子内室说话。”

12

内室南窗大开,和风暖阳自窗外洒入室内,桌上那大盆白海棠仍是开得繁茂,正是他当初住过的内室,床榻上衾枕整洁,杜少宣半躺在窗下的躺椅上,手里拿了册子,对景琛微微一笑,轻声道:“你来了?”

他声音低沈,透着疲惫,双眼也没了光采,越发黑得深不见底,脸颊瘦得陷了下去,双腮却带了些病态的嫣红。

谢景琛微微一怔,看来是病得不轻,忍不住道:“病了就好好躺床上歇着,这是干什么?”

杜少宣咧开嘴笑了一笑:“你来了,我什么病都好了?过来,我看看你。”

笑容颇为轻佻,语气却透着说不明的亲昵,景琛站着不动,杜少宣便挣扎着起身,无奈病后没了力气,才站起来,身子一晃,又倒了下去。

景琛不由低呼一声,跑过去扶住,杜少宣回过脸来笑道:“这才乖。”

景琛绷住脸不作声,只扶他躺好,盖上薄被道:“病了就老实点,随便乱动做什么。你那好朋友呢,你病了他干吗不来看你?”

杜少宣道:“他去他师兄那儿了,隔着十万八千里呢。”

谢景琛看他脸色着实不好,在边上的绣墩上坐了道:“怎么搞的?政事再忙,难道你手下便没人了?累成这样。”

杜少宣拉了他的手笑道:“不是政事,是相思。我想你了,咱们有些日子没见了吧?我想念得很,想得生病了。”

他嘴里胡说八道,景琛皱起了眉头,知道这人时冷时热,性子像六月里的天,满心想抽回自己的手,不知怎的,瞧了他一脸病容,竟然抽不出来,只得任他握着,道:“王炎来找过我,你,真要向世家公卿征税?”

杜少宣望向窗外,喃喃地道:“青黄不接,百姓家无余粮,太仓里的粮只能支撑三天,不找他们借找谁借?”

景琛道:“朝廷的赈粮呢?受灾的廷报报上去有一个月了吧,朝廷的赈粮什么时候可以到?”

杜少宣双眉微皱,将手里的书信递给景琛道:“这是户部批下来的公文,你自己看。”

景琛接过来看,却见上面说是朝廷正在筹措赈粮,然而今春全国均有受灾,能调拔到琅琊的粮少得可怜,要本郡太守自想法筹粮。

景琛看了,杜少宣道:“你说,我往哪里想法子? 世家豪族,广占田地,不纳赋税,百姓家无余粮,他们不出粮便得出钱,总不能生生饿死人吧。”

景琛不语。

杜少宣说了一会,见他脸色不豫,便岔开话题笑道:“不说这个,来让我好好瞧瞧你,月余不见,你怎的也瘦了这许多?难道是想我想的?”

他一说到政事,便条理清晰,头脑灵活。一旦语涉狎昵,便嬉皮笑脸,全无正经。景琛习惯了他这瞬息万变的面孔,也不去理他道:“那若是他们不肯,你又怎么办?”

杜少宣拉住他,在他面上轻轻吻了一下,景琛欲待推开他,瞧了那双清亮里透着疲惫的眼睛,却忍不下心,只得任他亲了一口,推开他道:“我和你说正经事,你老实些儿。”

杜少宣不肯放手,抱着他脸贴上他胸口,闷声道:“这件事,由不得他们。”

景琛想了一阵,缓缓说道:“我家里的田地虽不是最多,却都是琅琊最好的良田,我回去清理一下田册,除了朝廷封邑,余下的田地,我造册过来,你按数计税吧。”

杜少宣猛地抬起头来,眼里带了惊诧,良久方道:“景琛,你。。。。。。你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”

谢景琛笑了一笑,伸手替他将几绺乱发拂到耳后,道:“这不是为你,我父兄均在朝为官,家父有严训,以国事为重。如今外敌虎伺,国库空虚,你征这税,只怕也不单只为此次救灾,大约为的是北定中原吧。”

杜少宣蓦地坐正了身子,他一直认为谢景琛只是个不知世事的豪门公子,除了风花雪月便万事不理,这一番话句句敲在心上,一时说不出话,只是呆呆地看着他,良久方才低声道:“景琛,我替陛下深谢你了。”

13

他还在病中,此时心情激荡,顿时呼吸急促起来,面颊发赤,双眼却灼灼发亮,轻声咳了起来,景琛便替他轻轻拍着胸口,杜少宣咳了一阵,突然抓住谢景琛的手,将他拉向自己,景琛身不由己,倒在他身上,隔着衣衫,也不知是病中还是别的原因,只觉得他身子热得灼人,两人呼吸之声相闻,面贴着面,对了那一泓碧潭般的深眸,景琛一阵意乱情迷。低下头与他吻在一起,杜少宣病中体温甚高,嘴唇烫得像要融化自己的唇舌一般,辗转吸吮间,连景琛自己也觉得燥热不堪。

那藤制躺椅地方狭小,两个身体紧紧地挨着,杜少宣吻了一阵,别过脸去大口喘息着,两人衣衫都拉扯得零乱不堪,景琛猛省过来,道;“你这人,病着也不老实。。。。。。。”

说着便欲从他身上起来,杜少宣别过脸来,一把拉住他,喘息着笑道:“你来了,我什么病都好了。。。。。。。”

一面说,一面去解他腰带,绣花繁复的腰带解起来颇为费事,他手抖了半日,腰带却还没解开,额上渗出汗珠来,景琛楞了一楞,终于拉着他的手,一点点解开了腰带的带钩,俯身在他耳边道:“你。。。。。行吗?”

杜少宣噗地一声轻笑,抱他坐上自己腿间,懒洋洋放软了身体:“ 我不行,难道你也不行了吗?”

这人笑起来,一张脸丽中带着些许狷狂,浓黑的眼睛溢出诱人的光亮,浅红的嘴唇似乎带着致命的诱惑,令人沈迷。

景琛坐在他两腿间,只觉得那里硬如坚铁,滚烫灼人,顿时浑身如火相焚,一股燥热自小腹下蓦地升腾上来,杜少宣头往后一仰,满头浓发披拂而下,嘴里低低地呻吟一声。

景琛不再犹豫,手伸向他下裳内,慢慢握住,一点点搓揉着,杜少宣胸脯激烈地起伏着,一只手死死搂住他的腰,迅速褪下了他的下衣,手指触到隐密所在,景琛浑身一颤,轻轻抬起腰,任由杜少宣伸进手指去,低而急促的呼吸在室内回响起来。

风撩起低垂的重重帘幕,两个身体紧紧拥在一起,杜少宣抱了景琛,吻了吻他汗湿的额头,景琛疲累不堪,躺在他胸前一动不动,杜少宣绞了他一绺头发在手中玩着,一面轻轻地摇着他道:“难得有空,咱们出去走走吧?”

景琛张开眼来,瞪着他道:“你不是病着嘛?还能走得动?”

杜少宣微笑道:“景琛,我没来琅琊之前,寿成来送我,跟我说起琅琊八俊。。。。。。”

寿成是御史大夫,从前也做过一任琅琊太守,景琛道:“嗯,他说什么。。。。”

杜少宣忍不住地笑:“我说了,你别生气啊。他说,琅琊八俊,全是绣花枕头。。。。。”

景琛抬起头来,瞪起了双眼,杜少宣捏住他鼻尖笑道:“不要生气,他受了你们多少年气,当然不会有好话说。可是我现在知道,八俊里,至少有一俊不是枕头。。。。。。”

他说着突然笑出了声,笑声有些轻薄,只听他说道:“其实说是枕头也不错的,景琛,你是我的枕头,没有你,我睡不着觉。”

景琛气极,一脚踹了过去,杜少宣病中身体无力,连人带椅翻倒在地,口内却大笑不止。谢景琛拢好衣裳,哼了一声,转身出门,寻路往外走,心里却又担起心来,那地上冰凉,杜少宣病中只怕着凉,当下唤了个下人去看,自己出门上马而去。

14

隔日,他便清理了家中所有田亩,扣出封邑,另行造册,命人送到太守府去。回来的人却说太守已经出城往五里庙去查看灾情了。

景琛便问道:“出门?他不是病着吗?”

“是,太守府官员说,杜太守是抱病前往。”

景琛心绪烦乱,摆手让家人下去,自己呆坐了半天,跳起来将他父亲年前寄来的一株老参寻了出来,命小厮送到城外五里庙。

谢家是琅琊之首,景琛这一清田纳税,别的世家再也无法推诿,只得不情不愿地,或者交粮,或者纳钱,将这一季灾荒应付了过去。

众人只道捱过了灾荒,这清田税便不再交纳,哪知次月催税单子居然又递到了各家。桓峤便拿了单子过来找景琛。

景琛便将自己收到的单子也与他看,桓峤道:“你怎么办?”

景琛慢慢说道:“他是太守,一方父母大老爷,奉的又是圣上的旨意,咱们若抗税,便是抗旨,这个罪名,咱们能担得起?”

桓峤鼻中哼了一声道:“景琛你越大胆越小了,你也不想想咱们两家支着朝廷的天呢,你父亲与我父亲,一文一武,没有他们二位,你当那年幼天子能坐得这般稳当?”

景琛作了个噤声的手势,桓峤道:“怕什么?咱们家里出这样的力,不过多了几亩田,还得收税,这是哪朝哪代的规矩?”

景琛便起身将他父亲一封信翻出来给了桓峤道:“家父的意思,天子年青却是一国之主,世家公卿与国有功,朝廷已有分封食邑,多出来的田产,按数计税,算是朝廷借的,将来国库充盈,朝廷再行归还也就是了。”

桓峤接过信看了,半日不言语,冷冷地瞅了景琛,这才说道:“我听人说,这姓杜的日日和你缠在一处,景琛,你该不是。。。。。看上他了吧?”

谢景琛一怔,他近来出入杜府渐多,杜少宣公务繁忙,手下的人却颇不得力,他得空时便替他整理书案文稿,不避嫌疑,早已经有风言风语传出来,他却毫不在意,这是听桓峤如此说来,也不分辩,端起了茶喝了一口,这才说道:“我还没糊涂到替人数自己卖身钱的地步,

桓峤站了起来,转身便走,走到门边却又调转身子道:“景琛,咱们从小一起长大,无话不说,我没想到你为了这么个外人,竟然会这样对自家兄弟,景琛,你将来别后悔才好。”

景琛手一颤,滚热的茶溅了几滴在手背上,烧灼般地痛,面上却不动声色。

桓峤冷笑道:“那杜少宣是什么人,你竟然一点也不知道吗?你以为他。。。。。。。。他。。。。。。。。,哼,景琛,你好自为之吧。”

他说完摔门而去。

景琛手一松,一杯茶全洒了出来。

征纳税赋之事至五月底才弄落实,朝廷颁下诏书,命世家公卿丈量田地,重新核实数字,超出部分,照数纳税,这事竟进行得分外顺利,杜少宣很快便将琅琊历年来欠朝廷的税赋补齐,公务之余,与景琛把臂同游,将琅琊名胜所在游历了一番,两人已公然出双入对,再无遮掩。

景琛公然配合杜少宣,令其它世家颇为不满,有人悄悄向谢石禀报,谢石却并无责备之言,眼看丞相家已经如此,其它的世家便不再抵制,或慢或快地交纳了赋税,然而却人人皆有怪责景琛之意,又见他二人不避嫌疑,言语间便颇为刻薄。

景琛与其它子弟自幼一齐长大,他生性好客,家中向来高朋满座,却为了这事,得罪了一众朋友,家里也变得冷清起来,闲来走动,竟然只有杜少宣一人。

这一日,饭后无事,百无聊奈,想起杜少宣往南山查堪矿脉已经去了半月,算算日子是该回来了,便穿了便服,独自一人,慢慢踱到杜府。

他不想从大门进去,便绕到后门上进了府。

他是常来常往的,轻车熟路往杜少宣内堂去,一路之上突然觉得有些不大对劲,似乎多了好些不认得的下人。

他其实也不是个个下人都认得,只是觉得这一日生面孔分外之多,心想难道杜少宣又新买了家人?

一路走着,花园里池子中有许多禽鸟在戏水,他在水边看了一阵,看看日已近午,才往杜少宣内室去,屋前下着竹帘,悄无人声,帘内却飘出杜少宣平素爱用的檀香之味,他知道杜少宣必在里面,他极爱檀香,只要在家,都会焚上檀香。

他加快脚步,跨上台阶,一面撩开竹帘一面笑道:“你回来了吗?几时回来的?”

屋子里静悄悄的,四处的帘幕都下了下来,屋内光线便没外间那般耀眼,他一眼瞥见内室卧榻上下着帐帘,纱帐帘似乎有人。

当下笑道:“这什么时候了?睡到这时候还不起来?”

一面说着一面走到床前,撩开纱帐,帐内坐着一人蓦地转过了头,这人乌发及枕,半坐半起,身着玉色纱罗亵衣,半敞着怀,长眉入鬓,眉角斜斜挑出,一双细长秀美的凤眼半睁半开,唇色浅淡,容貌丽里透着些邪魅,年纪不过十八九岁,对了谢景琛微微一笑,明明是在笑,景琛却觉得一股寒意蓦地从后背窜起,忍不住倒退一步,失声道:“你。。。。你。。。。。。。。你是谁?”

15

那人坐起身来,穿鞋下床,但见他双足赤裸,玉秀洁白,套进玉色锦鞋内,又慢慢地拉拢寝衣衣襟,将一把长发拂向身后,端的是风情万种,唯有眉宇间隐伏着几分戾气,冲淡了他的俊美秀雅。

他缓缓走到谢景琛面前,扣好衣带,景琛眼尖,早已望见这人锁骨之上,几朵桃花瓣似的红印,他心头一片冰凉,手撑住桌边,再度问道:“你是谁?”

这人上下打量他一阵,虽然半眯缝着眼,却是一股居高临下气势,景琛性子高傲,不肯示弱,也抬起了脸冷冷地瞧着这人,越瞧越是心惊,这人容貌绝丽里带着三分杀气,凛然不可犯,这绝不是哪家的小倌,他思来想去,却怎么也猜不透这人是谁。

再站得一站,只听这人道:“你找子澄么?他一大早出去了,要午后方回。”

子澄是杜少宣的字,除了戴季伦,景琛没听人这般叫过他,这人口气漫不经心,然而透露出的亲昵之情,却远胜戴季伦。他只觉得一颗心不住地往下沈,身子却仍然站得毕直,毫不畏怯地瞧着面前这个美丽的来路不明的少年。

那少年看了他一阵,抽了抽鼻子笑道:“子澄真是福不断,走到哪就把风流债放到哪里,你该不是他的相好吧?”

景琛气得脸色发白,冷冷说道:“我是何人不用你管,你是哪里来的我倒要问一问。”

这人在椅上坐下,张开雪白的手掌看了一阵,道:“你既然不肯说你是谁,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是谁?找子澄呢,就等一会,不愿意等呢,就请自便。”

谢景琛惊怒交加,手脚一时冰凉,狠狠咬住了牙,才制住全身的颤抖,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。

眼睁睁瞧着那人伸出雪白纤长的手指,将桌上盛开的白海棠揪了一朵下来,慢慢地撕成碎片, 白色的花瓣残骸飘了一地。

屋内气氛沈闷欲死,令人窒息。

猛听得门外脚步声响,只听杜少宣欢快的声音道:“还没起来吗?昨晚叫你早些睡,你便是不肯闹个没完,这下起了不床吧?”

他一面说着一面跨进室内来,却见谢景琛站在桌边,姬末其寝衣末换,坐在椅上,都是转眼过来瞧着他,只是一个眼神冷厉,一个却是一片空茫,杜少宣脸色微变,迟疑道:“景琛。。。。。。你。。。怎么来了?”

景琛这时候反倒镇静下来,回头笑道:“我没事做,过来找你玩儿,你既然忙着,我先走了。”

说着急急忙忙地往外就走。

只听那少年叫道:“慢着。这位公子,初次见面,怎么能不通个姓名?”

杜少宣一把拉住他道:“景琛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过来叩请圣安吧。”

这话如同晴天霹雳,顿时将景琛震在当地,目瞪口呆。

那少年坐在椅上,似笑非笑地望着他。

这少年,原来便是当今天子,姬末其。

谢景琛拜伏在地,三呼万岁,再起身时,面上心头一片茫然,双眼失了神彩,直直地望着前方,只听姬末其道:“小谢风流,果然是名不虚传。你大哥朕也曾见过,可及不上你十分里的一分,论到聪明能干,只怕也不及你了。”

他说一句,景琛称一声是,全然没了平日里的令牙利齿,浑成了一截木头人一般。

姬末其再说了几句话,景琛耳中嗡嗡作响,却再也听不清了,他不知道怎么从杜家出来的,也不知道怎么回的府,等到再清醒过来,却是躺在床上,贴身侍婢正在床边垂泪。

16

他张大了双眼,却仍觉得眼前一片空茫,似乎什么也看不清,耳边传来低泣之声,只见贴身侍婢佩环哭声得双眼红肿,他淡淡笑了一下道:“你哭什么?”

佩环正在暗自伤心,这时候突然听他开口说话,喜极而泣, 拉着他的手道:“公子。。。。你总算是醒过来了。。。。。。。再不醒,奴婢。。。奴婢真不知如何是好了。”

景琛动了动身子想要坐起来,这才觉得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,竟然坐不起来。

佩环连忙 扶住他道:“公子别动,你昏昏沉沉睡了好些天,没怎么吃东西,这时候别乱动。”

好几天吗?

景琛茫然地瞧着佩环,睡了好几天,为什么?

只听佩环道:“那一日公子从太守府上回来就病了,这些天来了好些人探视公子,公子一直昏睡着,杜大人也急得不得了呢,每天都来看公子,下午才走了的。”

杜大人?景琛突然觉得很好笑,嘴角一牵,咧嘴笑了一笑,心口突然痛了起来,痛得像一把刀子来回地搅着,他捂住了胸口,脸色变得煞白,佩环吓坏了,忙乱着叫人去请大夫,景琛缓过一口气来道:“没事了,你别大惊小怪的。”

正在忙乱的当口,突然听得门外有人道:“是醒了吗?”

声音颇为熟悉,一时却想不起是什么人。

佩环连忙站起身来道:“公子,是大夫来了。”

说完屋里光线一暗,闪进来一个高挑身形,眼角微弯,天生带了三分笑,容貌英挺,正是上次那个名医戴季伦。

景琛脸色一沈道:“你怎么来了?”

戴季伦手里托着一碗药,一面递给佩环,一面笑道:“有人派官差,八百里加急送急信给我,叫我来这里救人,我千里迢迢赶来,你便这样对我?”

景琛乍见了他,想起杜少宣,心里又是一阵刺痛,他对佩环道:“你出去,我有话要和戴先生说。”

佩环应声去了。

季伦在他床前坐了,一双明亮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,微微摇了摇头,轻声道:“你傻不傻啊,景琛?”

景琛低了头,胸口的痛化成一团酸涩,本来有很多话想问,这时候却一句也说不出来,只觉得就算问了又能怎么样?就算明白了很多不明白的事,除了痛上加痛,又能怎么样?现在已经痛得不能忍受,难道还要再痛一些才舒服?

他的头发披拂下来,长长的睫毛掩住了清亮的双眸,也遮住了光线,只觉得眼前一团昏黑。

突然面上一暖,脸被戴季伦捧了起来,双目对他那双眼角微弯的漂亮眼睛,那眼神温暖而亲切,只听戴季伦道:“多漂亮的一张脸,干吗这样愁眉苦脸?”

景琛心中微微一动,睁大了双眼看他,戴季伦温暖的手在他脸上轻轻拍了拍,放开了他,说道:“景琛,你不要和子澄一样死心眼,明白吗?子澄是没救了,可我想救你。”

景琛望着他:“救我?”

戴季伦道:“子澄的事我全部都知道,你如果想知道,我会说给你听。”

景琛坚决而缓慢地摇头,咬着唇道:“我不要知道。”

我不要知道,不要再痛,他想,杜少宣和我有什么关系?又不是夫妻,就算情人,谁没有三两个情人?我不要为他痛得这么难受。

戴季伦一直不眨眼地看着他,看他脸上神色变了又变,眼里始终带着一点悲悯,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,道:“你的病没事的,再好好休息三两天,就会恢复的。景琛,忘了杜少宣吧。他的心早烂掉了。”

景琛心抽搐了一下,委实不想再提这人这事,沈默不言。只听戴季伦道:“他虽是我最好的朋友,可是我还是要告诉你他的心早就烂掉了,那颗心连我也救不得,除了眼睁睁看它烂掉,我别无他法。可是你不一样,景琛,你只不过十七岁,我希望能救得了你。”

景琛抬起眼帘:“救我?你打算怎么救我?‘

季伦道:“不是我救你,是你自己救自己。”

景琛半笑不笑:“戴神医打算如何救我?能开出什么神丹妙药?”

17

季伦笑道:“这方子叫做,莫为一叶障目。”

景琛愣了愣,瞧了季伦,道:“你当初也是这样救杜少宣的吗?”

季伦点了点头:“可是那小子不听医者的,要自寻绝路,这就没法子了。”

景琛呆呆出了会神,突然转过脸对季伦笑了一笑:“我明白了,戴先生,你放心。”

季伦呵呵笑了阵,道:“果然是聪明人,这样的话,我就放心了。”

第二日一大早,戴季伦便留下几付药,告辞而去,景琛也不留他,看他去了,自己端起药碗一口气喝了下去,一旁伺候的佩环暗暗诧异,须知这位主子,从小到大最怕的便是吃药,一点儿苦也尝不得,几曾喝药喝得这般痛快过。

她却不知道,只要尝过最苦的,其它的苦,都不成其为苦了。

转眼便是六月间,天热得令人寝食难安,景琛的身体渐渐好了,面色也恢复了红润,只是双目看人,永远都是恍然如梦一般,眼神飘移,似乎没什么东西能落到实处。

税赋的事闹腾过一阵子,众人见事已成定局,也只得罢了,景琛突然变得好客起来,三日一小宴,五日一大宴,将城里的子弟都请了过来,喝酒赌枚,呤诗作赋,不醉不归,恍然又是昔日以风流名动天下的小谢公子。

这一日桓峤过生日,头天便派人送了贴子过来。

景琛头天夜里喝得多了,次日醒过来,便有些头重脚轻,双腿发软,佩环便劝他不要去了,在家休息一两日。

景琛一面催她换衣,一面笑道:“你放心,我没事,桓峤好容易不生我气了,他过生日,我只要没病死,便是爬也要爬去的。”

当下梳洗了,穿了一件藕色暗纹长衣,腰间系了同色织锦罗带,佩环给他整理好衣裳,呆呆地看着他,景琛在她脸上轻弹了一下笑道:“你发什么呆?”佩环脸一红道:“公子,你真好看。”

景琛的摇了摇头,笑了一下说:“真是傻子。”

他去得迟了些,到桓府上里,已经是宾朋满座了,众人见他进来,都笑道:“来迟了的,先自罚三杯。”

景琛也不推辞,一气干了,苍白的脸上便染上一层红晕,越衬得唇红齿白,风流毓秀,众人都喝了一声采道:“果然琅琊八俊,少者为最。”

桓峤便招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道:“你没事吧?瞧你站在那儿身子都打晃,摸着手冰凉,别是病了吧?”

景琛笑嘻嘻地道:“没事。怎么没有陪酒的女伎?”

桓峤得意洋洋地笑道:“那些伎乐也没啥听的,我今儿弄有新鲜的东西给你瞧。”

景琛道:“是什么?”

桓峤一拍手掌,却见屏风后头钻出十来个少年,个个生得妖秀美,年纪不过十五六岁,原来是一群娈童。

景琛吐了吐舌头:“哪来的?这是。”

桓峤道:“这些都是南馆里新出来的小倌,郑老鸨子想出来的新鲜法子。这些小子能吹会弹,还有会乐舞的,女人侍宴早看得腻了,你总是闷闷不乐的,今晚叫你好好开开心。”

说罢一挥手道:“小子们,把你们的玩艺拿来吧,让公子们好好乐乐。”

那群少年当下有人吹笛,有人奏琴,的人弹琵琶,一时丝竹弦乐操演开来,四个少年在席前献舞,众人高声叫好,酒至酣处,各人拉了瞧得上眼的少年,拉拉扯扯,百态尽出。

景琛偏坐一隅,一杯接一杯地喝酒,唯有那吹笛的少年仍独坐在一旁边吹奏,景琛听他吹的一曲松声,虽不十分好,但苍凉悲怆之意到也有了。

桓峤走到他身边坐下道:“景琛,没你看得上眼的?”

景琛摇了摇头,桓峤上下看了他一阵,附在他耳边道:“景琛,我瞧你这些日子瘦了不少,精力是不是济?”

景琛瞪了眼瞧着他,桓峤自怀里掏出个锦匣来道:“这是南山锺老道送我的,还有两粒,送了给你。”

景琛打开盒子来看时,只见锦缎盒内,放着两枚龙眼大小的鲜红丹丸。

18

景琛吃了一惊,桓峤却笑嘻嘻掂了一枚起来道:“你放心,这不是我平常用的,药性要小得多,锺老道说了偶尔进一点,也有温补的功效。你瞧瞧你,气色坏得要死,试一试吧。”

景琛接过那药,瞧了瞧,他知道桓峤他们都喜欢服用丹药,他自己却从不沾那东西,然而这些日子纵情荒唐,对什么事都觉得无所谓,当下接了过来一口吞了下去,桓峤见他吞得痛快,递了酒给他喝了一口,指着那独坐吹笛的孩子说:“叫他过来陪你吧。”

那吹笛子的少年坐在席边上,低垂着头,也不管有人听没人听,浑若忘我地吹着,夜风伴了清幽的笛声,虽然看不清模样,却自有一股清华的气质。景琛问桓峤道:“为什么没人理他?”

桓峤笑道:“谁说没人理,他是南馆新出来的小倌,还没陪过客人,我特地命他留下只为服侍你的。你有没有兴趣?”

景琛没有说话,桓峤等了一阵,景琛仍是不作声,桓峤只当他不愿意,讪讪地道:“你该不会要为什么人守身如玉吧?”

景琛仍然没有作声,因为察觉到体内有可怕的热气蒸腾上来,憋在五脏中却散发不出来,脸色蓦地红了起来,桓峤猛省过来,拉住他的手道:“去吧,那药性不散出来,你的身子可要吃大亏。”

这丹药其实并非春药,只是药力很霸道,令人精神亢奋,景琛心内本来就烦燥不安,给药性一催,更是憋闷得厉害。

那个吹笛子的少年放下笛子随桓峤走了过来,扶着景琛进了内房。

少年穿了青色的绸衣,脸面俊秀,慢慢地替景琛宽衣,他的手指有些冰,挨到肌肤令景琛略略舒服了一些,少年替景琛脱下外衫,自己爬上床来,慢慢地脱了衣服,少年苍白瘦弱的身体完全暴露在谢景琛面前,腰肢细软,身材修长,一具很漂亮的少年身体,胸前的乳珠挺了起来,殷红如血,满室四处点着的烛火将这身体照得纤毫毕现,药物加上眼前肉体的刺激,景琛欲望勃发,一把揽过少年,将他压了在身下。

一瞬间,他看见少年乌黑柔媚的眼里闪过一丝惊悸与害怕,雪白的身体顿时颤抖起来,等到刺进少年的体内里,景琛听到他发出低低地呼唤,听起来像是欢快的呻吟,其实不是的,他一面在少年体内出入,一面搂起他的脸,那少年紧紧闭着眼帘,景琛低声道:“睁开眼来。”

懂得满足客人需要的少年张开了眼,果然乌黑的眼里汪着一泡泪水,黑得灼人的眸子里满是不能熬忍的痛楚,景琛抱住他喃喃地道:“你想哭吗?”

那少年点了点头,景琛道:“很痛是吗?”

那少年再点了点头,眼泪却始终没有流下来。

景琛想起来了,这少年是第一次,第一次总是会痛的,不久以前他才刚刚尝过滋味的。

只是那种痛,是混杂了不安与欣喜的痛。

景琛瞧着少年极力忍痛的脸,突然有些嫉妒他,至少这一刻痛过后,就不会再痛,不会半夜睡醒过来突然想起某个人而痛到不能呼吸。

他拍了拍少年的脸:“想哭,你就哭出来吧。”

那少年嘴唇颤抖了下,终于两行泪水流了下来。

景琛伸出舌尖尝了尝那泪水,微微的咸涩,他怔了一怔,慢慢地吻掉少年晶莹的泪水,好像在学习什么一样,原来泪水是这样的,不知道那时候自己的泪水是否也是这个味道?

这一夜他持续了很久,初承欢爱的少年几乎昏过去,景琛自己到后来也是全身再没有一丝力气,终于一切结束了,少年疲惫地沉沉睡去,桌上的红烛也燃尽了,谢景琛躺在漆黑一团里,面上绽开了笑容。

锺老道的丹药有很多种,景琛用的这种其实是药性最为温和,但是对于不习惯服用的人来说,仍然很厉害,景琛用了那药后,欲望陡地亢奋,而且筋疲力尽之后,就什么事也不用想,也根本什么事都想不起来,反到得到一种安宁和平静。因此他不再拒绝桓峤送他丹药,有时候还自己跑去锺老道那里求药。

那个第一次陪他的少年叫璎苏,被他接到府中,成天地与璎苏混在一起,甚至赴宴也带了璎苏去。

璎苏自第一次跟他,被他的容貌与温柔打动,现在又被接到府上来,无形中更将景琛视作了神一般地存在。

19

这一日是王府上的宴席,王家老太太过六十大寿。

王老太太是朝廷一品诰命夫人,王家长子是朝中左相,一时间城中的达官显贵都来赴宴。

景琛也带了璎苏,坐了新制的马车,往王府上去。

王家已经是宾客如云,将偌大一个后园挤得满满的,贵族开宴席,到了后头,老辈的人身体支持不住,一早去歇息了,剩下的青年子弟就开始为所欲为。

景琛一直不停地喝酒,喝了多少自己也不记得了,只觉得头越来越沈,胃里上下翻腾难受之极,璎苏见他脸色越来越不好,便悄悄地把酒给他换成了水,他也喝不出来,舌头早已经麻木了,什么味道也尝不出来,脸色先前是红,后来变青,到最后变成了毫无血色的惨白,璎苏吓得厉害,想劝他却又不敢,只是温柔地替他揉着胸口。

景琛脑子里面却还清醒,他推开璎苏道:“这里闷得很,我要出去透透气。”

他踉跄着跑到花园里,在一株柳树下将胃里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,夜风吹了过来,他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点,仰头看见天上有几颗星星,嵌在深黑色的天幕上,发出冷清的光辉,恍然记起来,不久前也是这样的夜晚,那时候风还没有这样湿热,吹在脸上冷冷的,可是心里却是暖乎乎的,不像现在,喝再多的酒,心里也是冷的,寒彻透骨。

这冷令他不能抵挡,他从怀里摸出一只锦盒,里面满满放了一盒红色的丹药,他掂了一粒吞了下去。

不过片时,五脏内就是一团烧灼。

热气蒸腾上来,他脚下有些不稳,这时候有人伸手过来扶住了他,原来璎苏见他出来很久没有归席,就跑出来找他,正看到他摇摇晃晃一个人在月亮底下走着。

景琛见了是璎苏,就一把抱住他,含住他的唇辗转地吻他,一只手伸到璎苏衣服里面去,抚摸着少年光洁柔软的身体。

璎苏的身体很敏感,给他摸得呻吟出声,景琛便叉手解他的下衣,掏弄着璎苏的性器,璎苏虽然侍候他多日,可是幕天席地干这事总有些儿不好意思,便在景琛耳边低声道:“公子,我们到那边阁子里去,这里。。。这里。。。。给人撞见。。。”

景琛点了点头,抱着璎苏拖拖拉拉地进了花园里一间阁子,这阁子一面临水,水光倒映着月色,从雕花的窗棂里映射在屋里,景琛拉着璎苏上了软榻,才脱了璎苏的衣服,正要进去,璎苏突然啊地一声叫了出来,飞快地翻身爬了起来,景琛道:“你怎么了?”

璎苏指着他身后道说不出话,景琛疑惑地转头去看,只见东窗下,月光被一团黑影挡住了,仔细辩认能看出那是一个人,忍不住也说道:“谁在那里?“

那黑影端坐不动,景琛欲火如炽,体内灼热难耐,拉过璎苏道:“怕什么?有我在呢。”一面说,一面继续去脱璎苏穿了一半的衣服。

只听得那黑影处传来一声叹息,幽长无奈的叹息令景琛心头一寒,心突然狂跳起来,这声音无比熟悉,正是他最不想听到也最不能听到的,明明已经把这个人从心剜掉了,为什么一个浅浅的叹息就能让他辩认出来?

景琛的脸僵成一团。

他就这样半伏在璎苏身上,一动不动,六月天里,背上裸露出来的肌肤却渐渐起了凉意,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抚上了他的后背:“景琛,你很快活吗?”

躺在景琛身下的璎苏突然觉得脸上一凉,有水滴一点点落了下来,他看见景琛大睁着的眼睛里,还在不断地涌出新的泪水,璎苏吓坏了,伸手去摸景琛的脸,一面说:“公子公子,你怎么了?”

景琛不能动弹,身体内的燥热已经越来越按捺不住,脑子里昏沉沉一片,身体被人揽一个温暖的怀抱,那人手脚麻利地扯过薄被将景琛从头到脚裹住,对还躺在榻上发呆的璎苏说:“我带他走。”

20

!!

!!

!!景琛鼻端嗅到熟悉的体味,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,杜少宣轻拍他的背,柔声道:“不要动,马上就好了。”

!!景琛听出那个声音,拼命想要挣扎下来,却不知道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,那股燥热直逼进心脏去,令他呼吸困难,甚至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,这是因为丹药发作,而得不到排遣,毒性散发不出来,杜少宣一直抱着他上了车,吩咐车夫回太守府,这才觉得景琛渐渐没了声息。

!!他吓了一跳,揭开薄被来看,只见他的脸上起了两团极为怪异的红,呼吸很微弱,他跟戴季伦认识很久,也略懂一点医道,知道这是很危险的征兆,连忙从怀里掏了个瓷瓶出来,倒出一粒碧如绿玉的药,掰开景琛的嘴唇给他喂了下去,景琛的双唇鲜红欲滴,摸上去却完全没有温度,杜少宣听到他呼吸平稳了一些,心里稍稍放下来一点,低头看景琛瘦得两腮塌陷的脸,突然觉得好一阵心痛。

!!

!!这样拼命糟蹋自己的事,也不过半年前自己也做过。

!!虽然不像景琛这样明显,但是整夜整夜不能入睡,在阶下湖畔徘徊来去,夜露晨霜,每过一天就是一天折磨,那样的心境,犹如恶梦般的存在。

!!

!!马车很快就到了太守府,杜少宣命人准备了温水,在水里放下了季伦给他的药,这些药草气味芬芳,对硝石类的毒药很有效力,然后遣散了家人,亲自抱了景琛放在浴盆里,浇水替他洗身子。

!!

!!景琛已经完全没了意识,乖乖地由着他摆弄,脸上的红服了药以后褪了下去,肌肤呈现一种玉石般的光洁润泽,杜少宣慢慢抱住他,景琛的头搭在他的肩头,眼睫毛低低地垂着,温热的水缓缓地包裹住他们,杜少宣在景琛脸上吻了一下,慢慢地浇水给他洗身子,药水浸了一会,景琛一直高热的体温退了下去,呼吸平稳下去,似乎真正睡了过去。

!!

!!杜少宣慢慢地擦干净他的身体,手指触到光滑细腻的肌肤,心里起了莫名的燥动,却不忍打扰沈睡中的谢景琛,也许他很多天没有睡得这样沈静了。

!!他按捺住自己的心绪,将谢景琛放到床上躺好,自己在床边坐了,点了一盏光线柔和的纱灯,趴在床边看景琛熟睡的脸,手指轻轻地画过修长美好的眉毛和温润滑腻的嘴唇,将他脸上几缕散乱的发丝拂到耳后去,看见他睡梦中也不安宁,眉尖仍是微微地蹙着,眉心有一点不明显的小折子。

!!杜少宣用手去摩挲着,想要给他展平了,睡着的景琛突然颤抖了一下,杜少宣吓得收回了手,等了一会,看他仍然睡着,知道可能是做了什么梦,又在心里想,是什么梦,让他这样不安和害怕。

!!

!!他坐在床边,一直瞧着景琛,蜡烛要燃尽了,就又换上一根,双眼盯着景琛的睡容,慢慢回想一些往事,很多杂乱的记忆在脑中一一闪过,最后出现的是在山道上遇到的景琛,这个天真无邪的少年,像春水,暖暖的,柔柔的,明亮的清澈的春水,他不能抗拒这样温柔而单纯的少年,在景琛身上好像看到过去的自己,干净的明朗的少年,天真无邪地相信一切。

!!他这样一直坐着,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,等到再晨曦穿透了云层,将第一缕明亮的光芒投射进房间,景琛先醒了过来。

!!

!!首先印入眼帘的就是那一大盆洁白的海棠,杜少宣似乎很喜欢白海棠,他家的白海棠好像一年四季都开着,景琛一看到这盆海棠,立刻明白自己是在那里。

!!杜少宣趴在床边熟睡,面容很安详,景琛细细地看着他,杜少宣睡着后脸色很平静,修长的眉完全展开,挺直的鼻梁在脸侧投下沉重的阴影,他的轮廓很深,五官分明,是极为漂亮的男子。

!!景琛静静地看他,这是那一天之后他第一次看到他,再看到他,景琛绝望地觉得,他竟然完全不恨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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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1

也许他是骗了他,但是感情是盲目的,有时候不能用负与被负来衡量,有人辜负人,有人被辜负,被辜负的人通常被称为傻子,可是又有几人知道,没有人肯当傻子,那只不过是身不由己罢了。

他从来没有这样的可以静静看他的时候,清晨的气息芬芳美丽,使他长久雍塞在胸口的一团闷气也消散了不少。

杜少宣的睫毛又长又密,映在晨光里,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色,景琛伸手指轻轻拨弄,杜少宣的眼睫轻轻颤抖了一下,张开了双眼,正对上景琛那一双清亮的眸子。两两相望,景琛的心口蓦地痛了起来,他捂住胸,喘息起来,杜少宣吓了一跳,拉住他的手道:“你怎么了?”

景琛痛得不能说话,好半天才觉得略微缓和一点,挣扎着说了一个字:“药。。。”

杜少宣皱起了眉头,他知道景琛要什么,昨晚给他洗澡的时候,就看到那个盛满了丹药的盒子,他当时就给扔了,这时候只好摇了摇头,景琛脸上显出更为痛苦的神色,拉住杜少宣道:“给我。”

杜少宣抚摸着他乌黑的长发,柔声道:“不要那个,我扔了。”

景琛绝望了,肉体的痛苦和心灵深处的痛苦一起发作,令他全然失控,他猛地扑到杜少宣身上,撕打他,咬牙骂道:“给我,给我,你这个混蛋。”

杜少宣不还手,仍由他打,却坚决地摇头。

景琛绝望了,知道他不会给他的,放倒身体倒在床上,对杜少宣道:“我要回家。”

杜少宣仍然摇头:“景琛,陛下有旨意,要你进京,朝里要用你。”景琛瞪大了眼望着杜少宣,一时连胸口的痛也忘记了,杜少宣从床边的柜子里摸出一个锦匣,在里面拿了一张明黄帛绢出来,上面用朱砂写了很多字,杜少宣道:“这是圣旨,宣你进京的圣旨。”

谢景琛瞪大了眼不明白为什么皇帝会宣自己进京,可是身体越来越不舒服,他已经对那种丹药有了依赖,再过一小会,他就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意识,他的气息急促起来,对杜少宣道:“先给我药。”

杜少宣道:“你答应上京吗?”

景琛恨恨地瞪着他,却无法与体内燥动的情绪作对,只得点了点头。

杜少宣笑了:“那么圣旨我就不宣读了。”

说完,果然掂出一枚红色的丹药,景琛迫不及待地吞了下去,入口时香甜润滑,他觉得不对,可是那药似乎有脚一样快速滑入胃里。

景琛大怒,指着杜少宣骂道:“你又骗我,你。。。。你又骗我。。。。”

他被杜少宣大大小小骗了数次,似乎哪一次也不比这次伤心和令他愤怒,似乎隐瞒身分,佯装不会水,还有他与皇帝的情事,这些都没有这一次骗得他苦,他一遍遍地重复说你骗我,杜少宣先还微笑着听他说,到后来脸色慢慢变得酸楚和心痛,抱住他轻拍他的背安抚他,景琛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如此,只觉得身体慢慢变得轻松,不舒服的感觉也渐渐不见了,他终于安静下来,轻声问道:“你给我吃的什么?”

原来戴季伦在几年前就发现许多人沈溺于服食丹药,有些丹药久服上瘾,令人生不如死。就一直在配制能解丹毒的药,配好后,送了一盒给杜少宣,刚才给景琛吃的,就是这种药。

这时候看景琛渐渐平静下来,知道那药见了效果,他很开心,回答他说:“散丹珍。”

景琛沈默不语。

屋里安静下来,杜少宣凑近了他的脸,仔细看了他一会,在他脸上吻了一下,景琛犹如被针刺了一下,整个人跳了起来,急着想要逃开。

杜少宣神色很是难堪,只得说:“咱们先去秀山找季伦,要先把你的病根子除了,才能进京去。”

22

景琛回家就接到他父亲的来信,信上说已经向皇帝请求宣他进京,到朝中任职,皇帝也已经恩准了,估计圣旨九月便会下,让他收拾好东西,预备好圣旨一到就进京来。

他坐在廊下,手里握着那封书信,谢家的书信都有专人递送,向来是三天之内就到,可是本该九月才下的圣旨,昨晚已经到了杜少宣手里,他虽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,然而杜少宣与炎帝间那种私密的联系却昭然若揭。

圣旨上说要他和杜少宣在九月到来前务必到京,算起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,可是杜少宣说要带他到秀山去找戴季伦,把他的病根断掉。

景琛自幼饱读诗书,又天生聪明,才名早已经天下皆知,只因年纪尚小,所以一直没能进入仕途,这时候他父亲写信叫他去,他到底是个少年,被唤起了建功立业的热血,也就答应了杜少宣去秀山冶病。

行前一一交待了家事,璎苏恋恋不舍地想跟他一起去,被景琛断然拒绝了,看着璎苏含着眼泪出去了,景琛虽然觉得难过,可是自认是为了他好。

到秀山的路很远,也很不好走,景琛奇怪杜少宣为何能抛下公事陪自己一道进山,杜少宣漫不经心地说他也被免去了太守职位,又没有任命新的职位,正好可以陪他上秀山去。

景琛默默不语,心里有些微的难受。

这一日出了琅琊郡的地界,杜少宣换了平常的布衣,又拿了一套寻常的衣衫让景琛穿上,景琛是贵族子弟,从小锦衣玉食,喜爱美丽的衣服,看了那套朴实的布衣不肯穿,杜少宣说:“这以后的路上不太平,你穿得过于招摇,不是替自己招祸吗?”

景琛摇了摇头说:“ 我不怕,有强盗来抢, 我把身上的钱给他们的就是了。”

杜少宣看着他美丽的脸庞心想,万一人有想的不只是你的钱财呢?

可是不知为什么,却不肯拂了他的心意,也不再勉强他,谢景琛的容貌服饰都太过显眼,可是他不愿意换也就算了,他是一帆风顺长大的人,没有尝过前有狼后有虎的飘摇生活,又何必勉强他呢?

出了琅琊城走的就全是乡间小道,一路之上,所见的都是田园风光,竹篱茅舍,另有一番闲适怡人的感觉。

景琛自小生长在贵族豪门之家,从来没见过这般自然淡恬的景色,他认不得庄稼,杜少宣便指给他看,哪是稻子,哪是高梁,这是什么菜,那又是开的什么花,一路走来,景琛觉得真是一生里最开心的时光。

他的丹药被杜少宣扔了,每天早上一粒红色药丸,晚上却是一粒碧玉般透绿的药丸,服下去虽然有时候仍然感到烦躁,但是已经没有那样焚心如炽的感觉了。

这一日在乡间一所客栈里,用过晚饭,杜少宣又拿了一粒绿色药丸给他服了,景琛倚在窗前看月亮,问也不问地就吞了下去,杜少宣举起瓷瓶摇了摇,说:“还有三粒,三天后也该到季伦那里了。”

景琛转过头来,问道:“这是什么药?为什么我用了这个药就不再想锺老道的丹药了?”

杜少宣道:“这是暂时抑制你的丹毒的药,一旦不用,你还会难受的。”

景琛轻轻唔了一声,转脸过去继续看月亮,杜少宣站在他身边看他,沐浴在月色的里的景琛有一种超凡出尘的美丽,即使这么多天对他不冷不热,杜少宣此刻仍然怦然心动,他在他身边站了一会,开始轻轻地抚摸那一把乌黑光滑的长发,景琛没有动,他胆子大了一些,一只手按他的肩膀,掌心下的身体不被人察觉地颤抖,杜少宣看着他映在月色里的脸庞,静谧的乡间夜晚,传来稻谷特有的芬芳清新的气息,耳边有虫声细鸣,月白风清,这光景真是如梦似幻。

他的手沿着肩头慢慢滑落到腋下,终于双手围拢,从后面抱住了他,拥在怀里的身体颤抖得越发厉害,手指都能感到胸膛那极为狂乱的心跳,他附在他耳边低低地叫了一声:“景琛。”

才刚刚叫出一声,嘴唇蓦地里被堵上,齿关被叩开,柔软湿热的舌尖探了进来,在口腔内狂乱地搅动,这样激烈的吻令杜少宣神晕目眩,景琛向来是温柔而体贴,动作总含着几分羞涩,这样主动地掠劫,狂放里偏叫人品出几分凄凉。

23

长而深的吻几令彼此窒息,景琛这才放开了杜少宣,双眼如同燃烧着两蓬火苗,跳跃闪烁,目光游离间,令人目眩。

杜少宣抱住他,说道:“景琛,我。。。。。”

景琛扑上来狠狠地说:“不准说,不要说,我不想听。”

他不想听,听了他就找不到理由再和这个人在一起,他舍不得。他是傻子,他认了。可是他不要人来告诉他,说他是傻子,尤其不要杜少宣来说。

他只想抱住他,就这样脱掉所有的衣物,赤裸地交缠在一起,彼此交出自己,彼此占有对方,其它的,他什么也不想知道。

所有的苦,比不过相思的苦。

小小的竹舍里春光流动。

景琛摆出从末有过的柔顺姿态,不再回避杜少宣燃烧着欲望的双眼,那深浓的黑色里有一团闪亮的光芒,在跳跃着,代替主人诉说着对他的欲望。

杜少宣一点点抚摸着他柔滑光洁的肌肤,在那里留下一个个殷红如花瓣的印记,像在心爱的字画上盖上属于自己的印记。

他翻转着景琛的身体,分开景琛将两条修长优美的腿,露出柔媚幽深的密径,手指在密洞外温柔地抚慰,俯下身轻轻含住已经昂扬的欲望,舌头温柔地包裹住那灼热硬挺的地方,辗转吸吮,景琛双手各扯着一绺自己的长发,死死地缠绕在指间,嘴里发出了异样的呼喊,杜少宣将他抱了起来,一头长发散落在两人身上,发丝抚过肌肤,带来细微的麻痒,他的手掐着景琛纤细柔韧的腰间,缓缓地放他坐了下来。

密洞因为突然被硬物突入,带来不能抑制的激痛,景琛这一次咬死了牙关,在剧痛之后,身体内部蒸腾起不可名状的欢快,他闭上双眼,缓慢而坚决地坐了下去,将杜少宣全根没入那紧窒灼热的所在。

抱着他的双手变得铁嵌般刚硬,甚至箍到发痛。 胸前被啃噬着,这种细微的痛在巨大的快感中已经全然没了感觉,反而起着助兴的作用。

杜少宣看见景琛脸上隐忍的痛楚,一排细而白的牙将下唇咬出一圈白印子,却仍坚强地任凭自己的侵犯,等到一切过去,他抱住景琛,看他疲乏的脸和微蹙的眉尖,心里涌上一股对自己深深的憎恨和对景琛的怜惜。

他将景琛抱在怀里,喃喃地道:“景琛,你听我说。”

景琛闭着眼,摸索着伸出一根手指按住他的唇:“我累了,你不要说。”

杜少宣沈默了一阵,终于还是开口说道:“景琛,我。。。。。”

谢景琛睁开了眼,乌黑的眼睛恳求般地望着他,他真的不想听他说什么,不要知道。

杜少宣被他眸子里的悲凉神色刺痛,他抱住景琛,头埋在他的长发里,既然他不想听,那就不说吧。

秀山山如其名,一座秀丽幽静的山。

一条飞瀑直泻而下,在山脚下汇成一池深潭,潭边一条碎石子铺成的小路,一路蜿蜒至山谷深处。

谢景琛没见过这样幽深奇瑰的景色,一路走一面对杜少宣说:“这里好像人间仙境一样美丽。”

杜少宣微微笑了笑,没有说话,拉着他顺着小路往山里走,走出很多远了,仍然听到瀑布的轰鸣声,一路行来,鸟语花香,景琛为美景陶醉,难得地忘掉了一切烦恼,只觉得眼睛都看不过来地美。

戴季伦在院子里晒药草,看到他们两个走过来,跑过来大大地抱了一下景琛,嘴里说道:“怎么搞的? 瘦成这样?”

说完用医者的目光上下地看景琛,眉毛渐渐皱了起来,转过头对杜少宣说:“你怎么能让他沾那些东西?”

他说话的口气像是长辈责怪小辈一样,杜少宣竟然也不分辩,只是说:“你看看,现在要紧吗?”

季伦又打量了一阵景琛的气色说:“要紧是要紧,你算没白在这里住了三年,用的药倒还对路。”

景琛听他们说自己的病情,却满脸的无所谓,好像他们说的不是自己,这时候听到戴季伦说杜少宣曾在这里住了三年,忍不住问:“他为什么要在这里住三年?”

杜少宣避开景琛的眼光,别过脸去,戴季伦笑嘻嘻地说:“他没地方吃饭了,所以跑到我这里来混了三年饭吃。”

景琛知道他说的不是真话,却也不想再问,到底长途跋涉,真有些累了,看起来无精打采。 戴季伦便叫他进屋去睡觉。

草堂里收拾得很干净,四处都有淡淡的药香,景琛住的屋子外面种着一株高大的楠木,枝叶秀逸,亭亭如盖,十分的清幽,似乎连吹进来的风也是清香的,他倒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。

24

杜少宣和戴季伦一直等他睡着了,这才到外面的屋子里说话。

“作孽啊,子澄。”戴季伦叹了一口气说道。

“并不是我让他。。。。。。”

“我知道不是你,这个孩子和你一样的死心眼,想不开就折腾自己。”

“那,现在怎么办?”

季伦咬了咬牙说:“能怎么办?这种毛病,药只能抑制住不发作,要戒断瘾头,只有一个笨法子,硬戒。”

杜少宣道:“怎么硬戒?”

季伦道:“好在他看起来还不十分重,似乎所服的丹药不是那类最重的,性子要温和得多。 可是要戒断,也很痛苦。要看他自己能不能撑得住。从今日起,将碧玉丹停了吧。”

杜少宣蹙紧了眉头:“那得多久?”

季伦想了想道:“三个月吧。到秋天的时候,大概就好得差不多了。”

杜少宣低头不语,季伦问道:“你有事?”

杜少宣点了点头:“他让我半月内进京。”

季伦呆了一呆:“半个月?你想把他扔在我这里?”

杜少宣站起身来,在草堂内踱了几个来回,又匆匆走回季伦身边:“季伦,朝中大事不能误,我得先行进京,景琛我重托于你,你照料好他。”

季伦叹了口气:“子澄,有些事你要想清楚,你是不是真要放开他?这一次撒手,他不会再回头的。”

杜少宣脸色苍白起来,良久咬住了唇道:“季伦,。。。。他现在很艰难。。。。。我没法子不帮他,你也知道,我和他。。。。。”

季伦摆了摆说:“你不用说,我明白。那么景琛呢?这孩子算是什么?你干吗要招惹他?”

杜少宣脸白得更厉害,景琛算什么?

景琛像阳光一样美好,春水一样温柔,是他不能舍弃的眷恋,其实不是存心要招惹的,只是只是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

他心里挣扎来回地想着,却说不出话。

季伦放下茶杯,缓缓地说道:“你此去生死未卜,难道还要让他为你肝肠寸断不成?子澄,你得作个决断,不然,两个人你都对不起。”

杜少宣面如死灰,良久长叹了一声道:“ 我知道。你是神医,你要医好他,身上的和心里的。”

季伦放下茶杯,凝目看了他好大一阵,撇了撇嘴:“子澄,我很讨厌你这样。你总是这样,前后左右,事事想要周到,到头来却没一处周到,大事上这样计较没错,可是对人也这样,很伤人心的。”

杜少宣低着头不吭声,任凭戴季伦数落。

景琛被小鸟和花香唤醒,睁开眼看到窗外美丽的朝霞,天空有几只早起的小鸟飞过,木瑾花做的篱巴上缀满了大朵雪白的花儿,觉得人生从没如斯之美。

一个柔和悦耳的声音在身边响起:“醒了吗?”

他坐起身,季伦端着一碗药笑吟吟地坐在床头。

景琛往他身后看去,却空无一人,不禁有些失望。

季伦笑着说:“子澄已经走了,叫你好好在这里养病,过些日子他来看你。”

好像满天的朝霞突然变成了乌云,景琛脸色顿时变得苍白:“他去哪里了?”

季伦看他的眼睛全是痛楚,心里很不忍,却还是硬起心肠说:“皇帝召他回宫,他昨天送你到这里来后就走了。”

景琛觉得心口痛,好像一把钢针扎在心口上,他皱着眉头,强忍着疼痛说:“哦。”

季伦端过药碗说:“吃药吧。”

景琛不说话,一时间觉得心口痛,头也在痛,不,应该是全身无处不痛,这痛令他烦躁难耐,伸手一下子打翻了药碗。

褐色的药汁倒了季伦一身一地,景琛醒悟过来,慌忙说道:“对不起,对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”说着就下床,用手去拾碎碗片,碗片锋利,立时将他手指割出血,血滴下来,指尖的痛一路钻进心里,景琛手一抖,泪水一滴滴地掉在地上。

季伦沈默着将他拉起来,抱在怀里轻轻拍他,景琛不出声,泪水很快洇湿了季伦的衣裳,季伦不说话,只是抱着他,轻轻拍他的后背。

过了很久,景琛慢慢止住了泪水,季伦还抱着他,将他的脸搬过来对着自己,突然笑了笑,微弯的双眼明亮而柔和,对景琛说:“景琛,这里好不好?”

景琛点头:“好。”

这里是真好,又清静,又美丽,一切都像刚升上的太阳一样温暖而明亮。

25

季伦说:“你留在这里我要治好你的病,子澄说你很聪明很能干,将来是国之栋梁,所以千叮呤万嘱咐我一定要治好你。”

景琛垂了眼帘,治不冶的其实一点也不重要了。

季伦托起他的下巴,他的眼睛微微有一点向上弯,看起来像随时在微笑,面容明朗,五官很漂亮,景琛想为什么杜少宣认识的人都这么好看?想到上次在太守府看到的那个容色绝丽的少年皇帝,心里微微发酸,低下了眉眼。

季伦仍托着他的下巴道:“景琛,不要愁眉苦脸,有些事我慢慢地告诉你。”

景琛惊慌地抬起眼来,乌黑的眼睛怔怔地看着他。

季伦带他出来,两个人坐在宽大的房檐下乘凉,风轻轻地吹了过来,季伦指着庭院里那棵华亭如盖的楠木说道:“这棵树,是我祖师种的。有一年的夏天,山里下了很大的雨,谷里的小沟都涨满了水,那天晚上,我听到外面有人叫门,师父不在,我一个跑出来看,看到两个孩子抱在一起,蜷缩在这棵楠木下,大一点的十一二岁,小一点的只有八九岁,他们身上的衣衫都撕烂了,身上还有刀伤和箭伤,小的那个已经昏过去了,大的一个死死地抱着他,抬着眼望着我。”

景琛道:“他们是谁?”

季伦望着楠木说:“他们身上有我祖师的玉环,那是祖师的印信,有这东西的,就是我幽谷最尊贵的客人。我把他们让进屋子里,那个小一点的已经昏迷了,脸色青里透着黑,嘴唇发 紫,我知道这一定是中毒了。”

“那时候师哥还在这里,他一面给小的那个扎针,一面叫我找干净衣服给他们换,我把服给他们换上,那个小的醒了过来,刚一醒便叫‘子澄。。。。。’,大的那个衣服穿了一半,就扑过去握住小的手说:‘我在这里。。。在这里。。。不要怕,有我在呢。’”

景琛听了终于明白:“他们是杜少宣和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炎帝?”

季伦道:“是,那个时候炎帝的父亲相王在争夺皇位的斗争里失败了,被流亡到江州,当时掌权的太师要斩尽杀绝,相王一家在逃亡中失散,子澄是炎帝的侍读,他们在路上遇到太师的人追杀,十几个家丁拼死抵挡,才让杜少宣护着炎帝逃到了这里。”

景琛默然不语,十几年前,太师刘仁专权,那时候他父亲隐居在琅琊,没有过问政事,却常常为国事担忧,他那时候年纪幼小,却也知道父亲的忧虑来自哪里。他知道杜少宣和炎帝一定有很深厚的过往,却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生死相依,性命相随。

只听季伦继续说道:“子澄那时候不过十一、二岁,却坚强得很,他的手臂上中了箭,箭杆给他用刀砍断了,箭头却还扎在肉里,师哥给他拔箭头的时候,他连哼也没哼一声,连师哥也赞他是好汉子。可是给小王爷拔毒的时候,要割开皮肉放出毒血,小王爷自己也没哭,死死地咬着牙,子澄却心痛得眼泪往下滴。师父说,子澄看着刚硬,其实心肠很软。而小王爷看着柔弱,其实心肠很硬。师父说得很对,子澄做很多事,都是因为心软,前后左右都要想到,结果却什么也顾不周全。”

“子澄他们住在谷中,一共三年,他和小王爷形影不离,小王爷生病的时候谁哄也不听,只有他哄才听,再后来,相王被迎回宫中,他们就回京去了,小王爷被立为太子后,每年都要到谷中来住一阵子,每次都是子澄陪着他,两个人悄悄地过来。这中间他们经历了夺嫡、中毒、刺杀等等风波,一直到太子登上皇位,他们才没有再来过了。”

景琛呆呆地听着,季伦说完了,也不再作声,院里一片寂静,草丛里的虫子大声地唱着歌,风轻轻地吹过,景琛心里慢慢一片冰凉。

原来自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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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6

季伦见他脸色惨白,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道:“还要听吗?不想听,我就不说了。”

景琛咬了咬唇,颤声道:“说下去。。。。”

季伦体贴地给他倒了一碗茶,山居简陋,所用器具都极粗劣,但茶香清冽,却是上胜好茶,景琛端起来一口喝了,只听季伦继续说道:

“本来我以为他们就这样了,皇帝初登大位,有多少大事要办,满朝文武,他真正信得过的只有一个杜少宣。这几年朝局渐渐安定,原来专权最厉害的太后及一干外戚都被皇帝想办法远远地赶走了,这中间杜少宣起了很大的作用。可是一年前,大约也是这个时候,杜少宣突然一个人跑到谷中来,闷闷不乐的住了好几个月。”

景琛道:“他为什么?”

季伦道:“他起初死也不肯说,就是抱着酒狂饮,好像存心要把自己醉死了事,我瞧他的情形不对,慢慢地套问,这才知道,原来是小皇帝要娶皇后。”

季伦说到这里,嘿嘿地笑道:“杜少宣这人,是个拉着不走,赶着倒退的家伙,你越是在意他,他越是不把你当回事,只有你不理他了,他才知道怅然若失。为了小皇帝要娶皇后,他堂堂一个御史大夫也不当了,成天在我这里醉生梦死。我怎么劝他也听不进去,他是个死心眼我和你说过的。”他看了一眼景琛,又笑了起来: “你也是个死心眼,都是死心眼。”

景琛低头喝茶,半晌道:“那后来呢,他怎么又到了我们琅琊?”

季伦道:“解铃还须系铃人,他在我这里呆了三个多月,弄到半死不活,有一天黄昏,那少年皇帝突然自己跑了来,第二天,杜少宣就跟他回京去了。”

景琛不想听下去,站起身来说:“你看太阳下山了,我们出去走一走。”

季伦惊讶他居然有闲情去散步,还是陪着他起身道:“走吧,我陪你出去。”

出了小院,一条碎石小路通往山林深处,一条山涧从山谷横穿而过,山边种着几畦菜蔬,绿油油的十分青翠,那山涧水渐渐汇到一口不大的水潭里,潭边生满了高大的树木,从岸上搭了木栈道直伸进潭里,倒映着晚霞,分外地美。

景琛走在前面,一个人先跨上木栈桥,在栈桥边坐了下来,双腿吊在水面上,转头对季伦道:“这里水深吗?有没有鱼?”

季伦道:“很深,鱼也很多。 ”

景琛瞧着清亮的潭水突然自言自语地说:“我下去捉几只鱼上来给你吃好不好?”

季伦吓了一跳道:“你会捉鱼吗?”

景琛道:“是啊,我小时候喜欢吃鱼,我家里的厨子告诉我,世上最好吃的鱼就是刚刚从水里捉上来的鱼儿,捉了上来,洗剥干净,裹上香料,在火上烤来吃,是世上最最美味的东西。”

季伦忍不住笑道:“烤鱼功夫,天下杜少宣为第一。”

景琛心里微微一沈,脸上却笑得浑若无事:“他哪里学的这个本事?”

季伦道:“小皇帝住在这里的时候身子不好,杜少宣有一段时间天天下水捉鱼,小皇帝嫌鱼腥气重,杜少宣听人说烤鱼最去腥气,就下功夫琢磨,烤出来的鱼天下无双地美味。”

景琛心里一酸,再也忍不住捂住脸,泪水从指缝里滑了出来。

季伦站在他身后,看着他的乌黑的头发被晚风吹得四下散开,瘦削的肩膀不住地起伏,蹲下身子,轻轻抱住他道:“我和你说这些,不是要你伤心的,我只是想叫你断了痴念。”

原来什么都是为了他,烤鱼是为了他,到琅琊来当太守也是为了他,想来接近自己,也是为了他吧,他曾经说过:“我替陛下深谢你了。”

谢也是替他谢的。

杜少宣心里,完完全全没有一点点谢景琛的存在。

即便那些床弟间的亲密,只怕也不过是一枕春梦,过了便没了痕迹。

27

暮色渐渐重了,季伦拍了拍他的背道:“回去吧,今晚好好睡一觉,明天就要开始戒你的丹药了。”

景琛不作声,只季伦接着说:“最好能把杜少宣一起戒了,这样比较好。”

景琛抬起头来,双眼发亮:“ 你能帮我戒?”

季伦大吹牛皮:“我是神医,你不知道吗?什么叫戴回春?那叫妙手回春。”

说到妙手二字,突然住嘴不说,脸上掠过一丝怅惘,连忙岔开话道:“先戒除丹药吧。这会很难受,景琛,戒杜少宣比戒丹药更痛苦,你戒得了丹药才能戒得了杜少宣,你怕不怕?”景琛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,沈默不语,季伦等了一会,拉他起来:“你不能呆在这潭水边太久,走吧我们回去。”

景琛低着头跟他走,快到小院里,突然坚定地说:“季伦,我戒。”

戒药的头几天很痛苦,季伦一直守着他,这是没有办法的死办法,只有硬生生的戒,季伦也只能配些减缓痛苦的药给他,景琛时睡时醒,神智渐渐昏迷,开始说胡话,不成句子的话里,唯有杜少宣三个字是清晰的,有时候是咬着牙在说,有时候却又微笑着说,还有时候死死拉着季伦的手,一声连一声地唤杜少宣。

季伦是过来人,然而看到为情所苦到这种地步,心里侧然,转而深怨杜少宣。

这么一天天捱下来,景琛终于戒除了,脸庞瘦了一大圈,只剩下两只眼睛是大的,然而精神却比之先前的萎靡不振好得多了,时间却也到了八月末。

谷中天气凉爽,这一日太阳下山后暑气消尽,季伦带他在宽大的屋廊下坐着,陪他说些话,院子里除了一株高大的楠木外,沿着木瑾花编成的篱笆下种着大丛青翠葱郁的晚香蕙,青翠欲滴的枝叶间,藏着小朵雪白的花朵,吐出清洌的香气,听着虫子在草丛里鸣叫,这静谧的山中傍晚,令景琛稍稍减少了些胸中闷气。

季伦刚拿起茶替他倒了一碗,突然皱眉说道:“有人来了。”

景琛侧耳听了听,除了虫鸣,什么也没听到,望了望远处,也只见西边天空残阳如血,小道上没有一个人影。

季伦摇头笑道:“你瞧不见的, 景琛,有一句话告诉你,不知道你肯不肯答应我?”

景琛与他共处了两个多月,季伦说话从来没曾这样客气过,心里虽然疑惑,却仍然坚定地回答道:“肯的。”

季伦摸了摸他的头道:“我要说什么你也不知道,就这么爽快地答应了?”

景琛道:“嗯,无论什么,我答应你。”

谷中并无别人,这两个多月朝夕相处,季伦为人热情洋溢,见闻广博,对他细心照顾,景琛心里早已将他当作了自己的兄长一般,他的亲生哥哥谢景臣长他十岁,他略知人事时,哥哥就已经随父亲上京,一年甚至两三年才能见上一面,在心目中远不如季伦亲切。

季伦凑近在他耳边道:“景琛,我有个法子,可以让你永远不再记挂杜少宣。”

景琛瞪大眼看他,季伦不微弯的眼角笑意更深:“景琛,我很喜欢你呢。你愿意不愿意做我的情人?”

景琛呆住了,睁大一双漆黑的眼睛不解地看着他。

季伦嘿嘿一笑:“你放心,你跟着我是绝对自由的,你将来要喜欢谁,尽可以地去喜欢。可是和我在一起的时候,你就要做我的情人,行不行?”

景琛被他惊得面色苍白,半天没有说话。

季伦伸展手脚站了起来,半弯着身子对景琛笑道:“我长得不比杜少宣难看, 而且我绝对没有杜少宣那样婆婆妈妈,你什么时候不想和我在一起了,只管和我说,我绝不会勉强你。”

景琛不解地看着他,还是没有吭声。

季伦仰头大笑,对着木瑾花作的篱笆外道:“进来吧,子澄。”

暮色四合,木瑾花的白色花瓣也变得模糊,柴扉前站了一个人,一身灰色布衣,黑发如漆,风尘仆仆,虽然暮色苍茫,景琛仍然看得清清楚楚,那是。。。。。。杜少宣。

乌衣巷 28

季伦回头朝景琛眨了眨眼,抬脚下了台阶,准备去接杜少宣进来。

景琛突然跳了起来,轻声道:“我答应你。”

季伦回身,景琛脸色惨白一片,目光却很坚定,甚至身体也还在颤抖,面上却是一付永不回头的表情。

季伦轻声地笑了一笑,快步走到院门前,拉开了柴扉笑道:“请吧。”

杜少宣的眼光一直瞧着站在廊下的景琛身上,晚风吹起他宽大的衣衫,散散挽着的长发给吹拂得四下纷飞,脸色苍白,双眼却异常明亮,恍若当初那古道上遇着的锦衣少年,虽然瘦削不少,然而神采飘逸,容貌俊美,风采丝毫不减。

他喃喃而语:“景琛。。。。。”

景琛缓缓抬级而下,走到季伦身边,瘦削的身子似乎不胜风力,杜少宣看他清减不少,心里涌上酸痛,微微张开双手想要去抱他。

景琛走到季伦身边,轻轻靠在季伦身上,季伦伸左臂紧紧抱住他道:“外头风大,你怎么又跑出来了?”

他语气亲昵,透着一分隔开外人的体贴。

杜少宣微微一怔,提起的双臂悄悄放下。

景琛更紧地贴住季伦,微笑道:“少宣远道而来,我也算得半个主人,怎么能不来迎接他?”

杜少宣怔怔站了一会,很快便笑了出来道:“这可真是一段佳话了。季伦,恭喜了。”

季伦搂着景琛道:“多谢了。看你风尘满面,赶了不少路吧?快去洗洗吧。”

草庐是季伦的师父留下来的,房间不少,却大都空着,常住的就只是季伦和景琛那两间房,杜少宣来得匆忙,其余房间没有打扫,景琛在自己房中收拾东西,季伦闪了进来道:“你做什么?”

景琛笑道:“这间房腾出来给他住吧。我和你住。”

季伦哈哈一笑,在他面上亲了一下道:“我来帮你收。”

季伦的吻是陌生而又亲切的,景琛没有闪避地受了这一吻,然后道:“那你来收,我累了,想歇一歇。”

季伦点了点头道:“去吧,那边屋里歇歇着去吧。”

景琛跨出房间,迎面却撞上沐浴回来的杜少宣。

杜少宣赤着上身,面上与发梢都还在滴着水,看起来眉眼分外地黑,脸色却嫌略略苍白了一些。

景琛微笑道:“回来了?”

他语气并不冷僻,甚至还有几分亲切。

唯这亲切,令杜少宣觉得别扭。

他宁可景琛不理他,冷眼对他,也不愿这样。

那是一种毫不相干的客气与淡漠。

他嘴唇动了动,景琛却抢过他的话头道:“季伦在给你收拾房间,再等一下就好了。”

说着他便往外走。

杜少宣一把拉住道:“外面天黑了,你这是去哪里?”

景琛点头道:“是啊,天黑了,你早点睡吧。我也去歇息了。”说完轻轻拂开杜少宣的手,跨出房门而去。

杜少宣跟出房来,却见景琛头也不回,进了季伦的房间。

总算他多年来炼就了处变不惊的本事,然而额头却兀自生出一片密密的汗珠来。

季伦抱了景琛的东西出来,看他独自一人呆站在廊下,精赤的上身已经被风吹得一片冰凉,便拍了拍他的肩道:“你这是哪一出?为谁独立到中宵么?”

杜少宣醒过神来,将衣服披上道:“季伦,你和景琛是怎么回事?”

季伦抱着景琛的衣物道:“你回来了,他搬去和我住。别的屋子一直关着,没收拾出来。”

杜少宣直着眼道:“他为什么要搬去和你住?”

季伦抽了抽鼻子道:“你说呢?”

杜少宣目光闪烁不定:“你。。。。你和他。。。。。。。”

季伦哈哈一笑:“屋子给你腾出来了,快去歇着吧。”说完摇了摇手,转身去了。

乌衣巷 29

山中夜晚分外宁静,断续的虫鸣声不仅不令人觉得喧闹,反而越发衬出那静夜的孤清与冷落,景琛大睁着双眼,一动不动地望着青色的纱帐顶,听到一阵轻悄的脚步声跨进房中来,连忙闭上了眼睛。

过得片刻,两片温热的唇吻在自己脸上,他不再装睡,张开眼来。

季伦收回亲吻,在他耳边低声道:“吵醒你了?”

景琛摇了摇头,看着季伦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眼睛道:“为什么?”

季伦悠悠地道:“什么为什么?”

景琛道:“为什么要我。。。。。做你的情人,你明知道。。。。我心里有人。”

季伦俯下身子,在他耳边道:“你心里有人,可是你仍然答应了我,那是为什么?”

景琛别过脸,喃喃地道:“ 我不知道。”

季伦将他抱了起来,慢慢地吻着他的额头和面颊,一面缓缓地说道:“景琛,你心里有人,却仍然答应做我的情人,为的是什么?为的是能够找一个人来驱走心里的那个人,也许不一定行,可是身边有人,总好过独自伤心,是不是?”

景琛嗯了一声。

季伦慢慢地解着他的衣衫,景琛有一点点迟疑后,放开阻挡的双手,任他脱下自己的衣裳,他睁着美丽的黑色眼睛,有些困惑地看着季伦。

季伦笑道:“你愿意吗?”

景琛舒展开身体,回了他一个甜甜的笑:“我不是节妇。”

当撕裂身体的刺痛传来时,景琛眼角滑下了粒大大的泪珠,面上却带着灿烂迷人的笑容,杜少宣,那是谁的名字?

春宵苦短,再睁开眼时,早已是红日满窗。

季伦不见了踪影,景琛忍着痛起身,半披了衣衫到后院去洗漱,才掬了两捧水浇在面上,听得身后有人笑道:“景琛,你身子大好了吧?”

景琛手微微颤抖了一下,抹去脸上水珠,回过头来笑道:“没事了,谢谢你记挂着。”

杜少宣脸色有些发白,两只黑眼圈描着,景琛诧异道:“看你神色,是夜里不曾安睡?”

杜少宣道:“啊,久不到此间,有些儿不习惯。”

两个人站着你言我语三两句后,便没了话说。

杜少宣能看见景琛薄衫下面遮掩不住的红痕,像无形的针扎在心上,痛又不算很痛却极度的难受。

呆站了半日,杜少宣强笑道:“看来你的丹毒,季伦已经替你治好了,果然不愧是妙手回春的神医,这真是太好了。”

景琛点了点头问他道:“你这时候来,可有何事?”

杜少宣道:“嗯,我有些 空闲,记挂着你。。。们,来瞧瞧,三日后就得回去。”

景琛扒了地上一根青草在手里玩着,一面道:“ 这么急啊。”

杜少宣道:“是,我临行前你父亲托我将你一并带入京中。你可愿意跟我上京去?”

景琛道:“嗯,季伦说了,我身子吃了亏,得好好静养些日子,我修书一封,请你带给家父吧。但不知他老人家与家兄可好?”

杜少宣微微皱眉,终于还是说道:“一切尚好。”

再过得一日,杜少宣便告辞而去。

季伦拉着景琛的手一路送至谷口,杜少宣道:“季伦,我和景琛说几句私房话成不成?”

季伦一把抱过景琛笑道:“他如今可是我的人,你有什么话不能让我听的?”

杜少宣道:“是你的人又怎么了?难道我要和他说话还要你点头不成?”

季伦哈哈一笑,放开景琛道:“去吧,他说什么,一会儿统统告诉我。”

说完便转身往回走,只留下景琛与杜少宣站在原地。

杜少宣沈默一会,突然嘻嘻地笑了几声道:“景琛,我一去,便不知何时能再来了,你会不会想我?”

景琛斜倚了一株杨树道:“杜大人神采风流,想你的人想必多得很,在下就不凑这个热闹了。”

杜少宣嘿嘿一笑,慢慢说道:“景琛,朝廷要对北朝开战了。”

景琛吃了一惊,一时说不出话来。

杜少宣道:“我是大将军,不日将领军出征,景琛,这一去我说不定便死在了战场上,倘若我马革裹尸回来了,景琛,你会不会到我坟头上来哭上一两声?”

景琛心如刀割,说不出话来。

杜少宣仰头一笑道:“景琛,你还是有几分不舍得我吧?”

他黑色的眼睛好玩似地瞧着景琛,大笑不止。

景琛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,刹时间恨不得扑上去挖出这个人的心来才好,然而面上却声色不漏地笑道:“哭你的人天下没有一万只怕也有九千,哪里轮得到我来哭你。我将来只要季伦肯哭我几声,我就够了。”

杜少宣又是一阵大笑,谷口风大,将这笑声撕得不成样子,片片散在风中,听起来格外刺耳。他大笑声中翻身上马,打马扬鞭,绝尘而去。

景琛痴立在原地,瞧着那一人一骑,转过山道,再也不见了踪影。

30

杜少宣回了府中,家人牵过他的马,一面说:“大人,家里有客人,在后堂等大人。”

杜少宣微觉得奇怪,他主人还没到家,客人到先来了,但不知是哪一路的客人。

一路走一路想,走到后堂,一个颀长的身影倚在门廊下,一身白衣,细长的凤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。

杜少宣停在几步外,呆呆地看着他。过了很久才想起来跪拜,姬末其也不拉他,一直静静地站着,等他拜完了,才说道:“过来,我看看你。”

在只有他们两人在的场合,他从不自称朕,杜少宣一步步走了过去,一直走到他面前,姬末其伸手抱住他,头拱在他胸前:“你回来了。”

杜少宣一动不动地任他抱着,过了很久才说:“陛下,臣。。。。。”

姬末其抬起脸来,色动人的脸上带了三分嘲笑:“谢家的小儿子呢?可有随你一道来?”

杜少宣默然无语,良久闷声说道:“他不会来了。”

姬末其抱着他的手紧了紧,身子更深地偎进他怀里。

姬末其的身材也很瘦削,从八岁到现在,瘦小削薄的孩子长成了玉树临风般的俊美少年,似乎只在一瞬间,他就不再是那个天真纯洁的小王爷了。

姬末其在他怀里说道:“你别这么冷冰冰地对我,天下,只有你敢拿这样的脸给我看。”杜少宣被他说中心事,身子一僵,想要分辩什么,却终究没有作声。

姬末其抬起脸来,眯起一双摄人心魄的凤眼道:“有点儿不对劲,子澄,你对那个小孩子动真心了吗?”

杀气在他俊秀的双眉间一闪而过,杜少宣蓦地清醒,虽然不用三呼万岁,可是也得明白,眼前之人是九五之尊,万民景仰的皇帝。

年纪虽然只有十八岁,可是登上皇位三年,这三年步步进逼,剿灭权臣,将太后与一干外戚赶出权力中心,稳稳地坐定这个无数人垂涎的宝座。这不是一般的十八岁少年可以做得到的。

杜少宣苦笑解释:“景琛只比你小一岁,不是小孩子了。”

姬末其抿嘴而笑,即使是笑,也让人觉得是冷的,这森冷的表情本不该出现在十八岁的少年脸上,然而只有杜少宣明白,血雨腥风,不足八岁便在对手的刀剑下逃亡,那也不是每一个正常的小孩子的成长过程,只有那样严酷的岁月,才能造就这样冰冷酷烈的少年。

“啧啧,听起来很惆怅啊。子澄,你真喜欢上他了?他为什么不跟你来?”姬末其吃吃而笑,调侃地说道。

杜少宣叹了一口气:“他现在,跟季伦在一起,跟我没什么关系?”

姬末其乌黑的眼珠转了几转,狐疑道:“戴季伦?呃,那小子会喜欢上别的人? ”他歪着头想了一阵,又吃吃地笑了起来:“你是不是怕我吃醋啊?拿这话来哄我。我说过,你招惹谁我都不会在意,子澄,我和你打断骨头连着筋呢。你始终是我的人,哪怕你当我的面和人上床,你也还是我的,我可是个大方的情人,我还在替你物色妻室呢,像我这样大方的情人,天下没几个吧?”

杜少宣顿时惊出一头冷汗,结结巴巴地道:“陛。。。陛下。。。。。”

姬末其伸手掩住他的口,笑道:“得了,我的上卿大夫居然不纳妻室,叫朝中上下如何想?”他手指白晰,细长纤美,骨节不明显,映着日光,美玉般莹洁,手指却是冰的。

杜少宣正色道:“陛下大事末成,臣绝不娶亲,这是当年在先父面前立下的重誓,臣不敢违背。”姬末其眨了眨眼道:“就快成了,大军早已集结,只等你这大将军来领军出征了。”

杜少宣微微吃惊:“这么快?谢丞相他们怎么肯答应?”

姬末其玩着他腰间的丝绦漫不经心地道:“我杀了海凭空,谢石和桓崎再无话说。”

这话恍如晴空一个霹雳当头劈下,杜少宣惊得脸色惨白如纸,他一把推开姬末其道:“你。。。。。你说什么?”

姬末其刚刚还半含春色的脸蓦地也变得冰冷:“海凭空不死,谢石和桓崎一干人死也不会答应出兵的。桓崎手里握着我朝大半兵权,他若不肯调兵,单凭咱们手里的禁卫军,那是不成的。”

杜少宣满手心全是冷汗,湿腻沾滑,说不出地难受。

姬末其慢慢道:“海凭空临死前说过,能助朕完成大业,他死而无憾。”

杜少宣颓然坐倒:“你。。。。。。那是咱们的恩师。。。。你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”

姬末其站起身走到他身边,深黑色的眸子泛着清冷的光芒:“子澄,你不明白么?海老师他可是什么都明白的。他曾说过,你什么都好,唯一就是心肠太软。我之所以把你调开,就是为了怕你心肠太软,也怕你为难。你明白吗?”

乌衣巷 31

杜少宣望着姬末其丽的脸庞,生平第一次感到那美丽的面容变得如此阴冷可怕,那深黑色的恍若琉璃的眸子冷若玄冰,没有一丝热气。

姬末其若无其事地放开他,走到案边坐下,瞅着案头的白色海棠道:“这花是我送你的那一盆吧?你离京这几天,我可是天天打发人来看这花呢,我对这花费的心思可比对我的皇后还要多呢。”

杜少宣转头看那花,白色的花瓣果然是绝美无双,然而却给人一种冷冰冰的感觉,正如姬末其那张丽而森冷的脸。他皱紧了眉头道:“为什么要这样狠?”

姬末其冷笑了一声:“ 子澄,那一年咱们逃命的时候,海老师为什么会自断一臂?”

当时追兵在后,海凭空中了毒箭,急切间不及施救,毒气上窜极快,海凭空想也没想,便挥剑自斫左臂,自然是为防毒气攻心而为了。

“壮士断腕,所为何来?子澄,你不会不明白吧?”

杜少宣死死盯着姬末其说不出话。

姬末其笑了笑,放松了身体,懒洋洋靠在椅上道:“ 谢石也罢,桓崎也罢,子澄,我一个也不会放过的,等我收拾了北边的蛮子,那时候逼我杀师之仇,慢慢地报。”

他秀美的凤眼再度微眯了起来,他容貌绝丽,双眼半睁不睁的时候,那饱含怨毒与仇恨的眸子被浓长的眼睫掩住,看上去也就是一个秀美而瘦弱的普通少年,八月里暑气未退,杜少宣后背却蓦地起了层寒意。

姬末其朝他招了招手道:“子澄,过来。”

杜少宣走到他跟前,姬末其低声道:“抱我。”

杜少宣僵立不动。

这是从没有过的拒绝姿态,姬末其不怒反笑,立起身来道:“你生气了?子澄,为什么你生气的样子都没有变化?你不肯抱我,我便不能抱你了吗?”

说着张开双手便抱住了他,一张红唇欺上杜少宣面上。

杜少宣双臂一振,将他推了开去:“陛下,你我不能再有肌肤之亲。”

姬末其微微一怔,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慌,正要说话,突听得门外有人尖声说道:“陛下,奴婢有急事禀报。”

这是姬末其贴身内侍的声音。

姬末其森然道:“什么事?”

只听那内侍道:“陛下,天大的喜事。适才皇后娘娘赏花时晕了过去,传了太医,如今已经确定,皇后娘娘是有了喜了。陛下,大喜啊。”

姬末其本来面无表情听了此话,顿时笑了出来,转过脸对杜少宣道:“你听到了吗?皇后有孕了,子澄,我就快有儿子了。”

话一出口,却见杜少宣双眉微拧,脸色黯然,突然想起当初自己决意要立皇后时,杜少宣曾独自一人跑去幽谷住了三个月,便收了欢颜道:“你并不吃亏,现在不是有了谢公子了吗?季伦和他在一起的话,只能骗骗你,我是不信的。呵呵,放心,谢家这个小儿子,痴情得很,跟谁在一起,也不会忘掉你的。行了,我要回宫去,大战在即,这位北朝公主皇后可是个宝贝儿,不能有什么闪失。”

他快步走到门边,又停下脚步,转回身来道:“不过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,子澄,你和我,可没那么容易撇清。”说罢掀帘而去,那竹帘下坠着小小的白石坠角,兀自响个不停,静寂的屋里听来,分外地刺耳。

杜少宣呆了片刻,猛然间抬起手来,将那一盆白色海棠扫翻在地,那青瓷花盆摔得四分五裂,花瓣更是碎了满地,挟在泥里,糟蹋得不成样子。

他一阵心酸,蹲下身子,想要扶起那棵海棠,不知怎的,却又将那花朵狠狠地摁进泥里去。

32

这不是第一次了。

当初姬末其杀掉自己的兄长,赶走自己的亲生母亲之时,杜少宣已经知道,他本就是这样一个人。

或许年幼时候目睹了太多的血雪腥风,看够了太多的骨肉相残,令姬末其从不相信亲情与温情。他数次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,早已经深深明白,在森严阴冷的权力斗争的中心,想要活下来,就只有牢牢握住手里的权力,只有当他可以支配别人的生死命运的时候,他才能够保全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。

杜少宣一直相信他,就算他冷酷无情,杀人不眨眼,他也相信他。毕竟那些在漫长的逃亡岁月里一直追杀着他们的人里,有很多是姬末其的兄弟叔侄,都是血脉相承的亲人。而能为他抛洒热血的人里,没有一个与他有血缘上的关系。

他信任的只有这些与他的血流在一起的人,比如杜少宣。

然而,为了争取谢石与桓崎为首的一干世家公卿的支持,却杀掉一直追随他,教育他的老师海凭空,杜少宣无论如何不能接受。

他与姬末其全部的学识智谋手段,甚至他们的生命,无一不是海凭空所授与的,姬末其竟然杀了他。

他蹲在碎了的花盆前, 白色的花瓣已经被泥污得不像样子,令人难以想象片刻之前的芳姿。原来,打碎一样东西不需要很长的时间,只需要一瞬间,一切就无迹可寻。白变作黑,美变成丑。

夜渐渐降临,一切变得模糊不清。

他赶了一天一夜的路,早已经疲惫不堪,这时候心力交瘁,竟然伏在案头睡了过去,等到再度醒转,外面却已经是月上中天,四下一片漆黑。

他是被一阵清亮婉转的笛声所惊醒,那旋律清雅柔和,缠绵低徊,恍然间似乎看到屋外有淡淡的人影,他走出屋门,月色清冷,哪来的人影?就连刚才的笛音也消散不见,原来不过是太过思念的幻觉罢了。

他怅然半日,猛然醒觉,他是在想念谢景琛。

季伦瞧着那锅里冒出了热气,便笑了起来道:“现在可以吃了。”

外面淅沥沥地下着小雨,这是入秋以来的第三场雨了,一场秋雨一场凉,谷中天气更比别处凉得多,季伦从柴房里搬出来一只红泥小炉,小炉上用铜锅煮了一大锅鱼汤,景琛将园子里开着的白色菊花摘下洗净,放入锅中,二人坐在宽大的前廊下,一面听着雨声,一面吃着菊花鱼片锅。

季伦用筷子捻起一片鱼来,细心地剔去小刺,然后放在景琛的碟中笑道:“尝尝吧。当心烫着。”

景琛吃得急了些,险些烫着了唇,季伦微笑着递给他酒盏道:“这是青梅酿,去火的,喝一点。”

景琛喝了一口,果然将刚才那火辣辣的烫压了下去。

他瞧了笑嘻嘻望着他的季伦一眼,突然说道:“季伦,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?”

季伦挽起袖子替他舀了一勺汤在碗里,一面笑道:“因为我喜欢你啊,你是我的情人,我当然要好好地照顾你了。”

景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,放下碗筷,望了外面连绵成势的秋雨道:“季伦,你在骗我。”

季伦怔了一下,笑道:“这里就咱们两人,我骗你作甚?”

景琛道:“季伦,我爱过人,我知道爱和喜欢不一样。你或者很喜欢我,但绝不是情人那种喜欢。季伦,你不用骗我,大家都一样。”

季伦手里的瓷勺轻轻落在铜制的小锅内,盯着景琛看了一会,叹了口气道:“景琛,你为什么要这样明白呢?明白了,就会难过的。”

景琛摇了摇头:“我不难过。真的,季伦,你很温柔地对我,可是我知道,你在温柔体贴地照顾我的时候,你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个人,你说是不是?”

季伦脸色微变,脸上却仍然挂着笑:“景琛,你知道就好,不要再问。”

景琛道:“我只是想知道,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?”

雨声骤然大了,打在楠木的枝叶上沙沙作响。

只听得季伦幽幽地说道:“因为,我想要温柔地对一个人,景琛,我知道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,你想的仍然是那个混蛋杜少宣,如同我温柔地照顾你,只因为我想要温柔对待的人,已经不在我身边了。”

33

景琛与他相识以来,他的脸上总是挂着三分笑,因为天生一双微微上弯的眼睛,总是给人一种欢快的感觉,只有这时候,突然觉得这个看起来潇洒的戴季伦,眉间竟然隐藏着无限的心事。

季伦抬起眼看他道:“景琛,子澄一定会后悔的。我了解他,他自以为爱炎帝已经到了骨子里,其实却不知道,他性子过于绵软,而炎帝却是狠酷之人,他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。”

景琛听他提起杜少宣,慢慢端起面前的青梅酿抿了一口:“如此秋雨潇潇,已经很是不堪了,又何必再提令人扫兴之事?季伦,告诉我。那个人是谁?”

季伦仰天一笑道:“景琛,不要再问了。咱们继续。”

景琛喝了一口酒笑道:“季伦,吃过这一顿,咱们就别过吧。明儿一早。我就得走了。”

季伦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道:“嗯,你差不多也该走了。”

景琛笑了起来:“你就一点儿也不留我?”

季伦摸了摸他的头道:“ 我留你,你肯不走吗?你不会肯的。景琛,你要上哪儿去?回琅琊吗?”

景琛摇了摇头:“不,我得上京城去。杜少宣上回来,说朝中要对北边开战,现下也不知怎么样了,我得去瞧瞧。”

季伦道:“你还是记挂着他?你放心,子澄自幼便有将才之称, 不会有什么事的。”

景琛又抿了一口青梅酿,叹道:“真是好酒。季伦,我不是为了他。 我父兄均在朝中,我的大哥此时还在军中领职,我得去看看。”

季伦想了想, 笑道:“是了,我到忘记了,你本是谢家的小公子,嗯,该去瞧瞧了。”

他们二人在谷中处了好几个月,季伦为人热情周到,细心体贴,景琛颇为不舍,酒过三巡白玉般的脸上起了红晕:“季伦,我这一走,再要见面不知何时,临行有个请求,不知你肯不肯?”

季伦左手掂杯,支在膝上笑道:“你且说来。”

景琛道:“我要与你义结金兰,结为兄弟。”

季伦有些意外道:“你不作我情人啦?我可不舍得情人变兄弟,这不是亏大了嘛?不干不干。”

景琛瞧着他道:“季伦,不要骗我也不要骗自己,你和我一样,心里装的都是别人,咱们这情人把戏,只能哄哄杜少宣那傻子,却骗不得彼此的。”

季伦放声大笑,好一阵才收回笑容正色道:“景琛,我认了你这个兄弟了。”他想了想,从怀里掏出一只漆黑透亮的小小指环,拉过景琛的手替他带在尾指上道: “这个玉环,是我杏谷中的信物,景琛,将来有什么事你不能亲身到来,只管叫人持此物来找我,我见此物如见你人,无论多大的事,我也一力替你承担了。”

那指环黑里透亮,晶莹如墨玉,带在指上发出温润的光芒,景琛心中感激,伸手紧紧抱住了季伦,季伦摸着他的头发笑道:“杜少宣这小子没福气,我也没福气啊。”

一夜无话,第二日一早,天却放晴了。

季伦替景琛收好东西,又拿出一件玉色外氅给他裹上道:“天气转凉了,你到了京城,只怕第一场雪也得下来了,穿上这个暖和。”

季伦体魄甚健,虽已经是深秋,他仍是一身单衣,这件外氅却有些收腰窄紧,不像他的衣物,便笑道:“这是谁的?难道是你的心上人留下的?”

季伦手抚摸着那玉色锦缎上精美的凤鸟刺绣,却不肯多说。

当下季伦将他一直送出山口,这才依依而别,季伦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笑道:“这一去可不知何是能再见,景琛,再遇着什么事,当先保全自己,万不可再去沾染那些恶习了。”

景琛几乎滴下泪来,终于咬牙掉头向北而去。

乌衣巷 34

恰如季伦所言,到京城时,不过是十月初,竟然下了第一场雪。

京城位置虽然偏北一点,冬季时有下雪,然而地处大江之南,第一场雪总要到腊月里才能下得下来,似这般十月便下第一场雪,到真是不多见。

朝中大臣本来对出兵北伐便颇多非议,开战不久,便传来将帅不合,以至于杜少宣阵前不听桓崎号令,桓崎怒不可遏,一道道奏章雪片似地飞上皇帝案头,来来回回便是一件事,免了杜少宣大将之职,姬末其将数十道奏折全都压了下来,封在一个锦匣之内,派人送去谢石府上。

他只着人将锦匣送去,格外的话一字不提。

谢石明知桓崎自幼养尊处优,虽说手握重兵,不过也是倚仗其父生前的功名罢了,论到行军布阵,冲锋杀敌,只怕根本不是杜少宣的对手。

皇帝的意思不过是叫他约束桓崎,桓崎是他外甥,他母亲早逝,谢石对这个外甥有多大本事心知肚明,这时候只得写信往前线,让他凡事多听杜少宣的,切不可意气用事。

然而那桓崎自以为饱读兵书,什么阵法战术全在他肚子里装着,哪里将杜少宣放在眼里。将帅失和,终于还是传到了朝廷。

便有大臣出来劝说皇帝,撤兵了事。然而姬末其这一战蓄谋已久,他幼年逃亡之时便已经种下了光复中原,杀回长安的愿望,这时候眼见得兵精将良,粮草充足,哪里肯撤。

本朝兵力不可与北朝相较,他倚仗的便是杜少宣灵活多变的战术,只要拿下袁公山,便算是在北朝的防线上撕开了个大口子,从袁公山经小道可在一天一夜间赶到长安,他早已经派人反复查探过,北朝本是众多种族杂合而成,长安一失,本就涣散的人心更会溃不成军,那时候便可将北族人赶出中原,光复大业似乎已经全都在他掌握之中。

可是天算不如人算,桓崎与杜少宣一开始便不能相容。

杜少宣为实现姬末其的意图,只得率自己的精锐八千余人首攻袁公山,战前与桓崎说好,桓崎自派精锐侧面拖住对手,让杜少宣顺利攻占袁公山,渡江北上。

然而桓崎不守约定,将自家军队圈在南岸,按兵不动。

袁公山一战,一败涂地,杜少宣以八千敌五万铁甲兵,全军覆灭。

姬末其爆跳如雷,将撤回京中的桓崎判了斩立决。

谢石为救甥儿,联络了数十名重臣联名具保,要保下桓崎的人头。

景琛还是三年前来过京城,天上不住地飘着小雪,京城为薄雪所覆盖,路上行人稀少,天气冷得厉害。

他从南城入城,一时之间有些迷路,却见街边一家茶铺伙计正站在门前招呼客人。

他心想先喝点热茶,再寻人问路,当下被那伙计领入一间雅阁,叫了茶与果子,坐下来打量着那雅阁。

那阁子一面临着水,河水却末封冻,河面上飘着一层袅娜的白色雾气,几株柳树立在岸边,枯干的柳枝结着冰凌子,好生清冷的光景。

猛听得隔壁有人大声哭了起来,却是个粗鲁的男子声音,哭得十分伤心,旁边有人不住地安慰,只听那痛哭的男子大声道:“不能为杜将军报仇,老子便不是人。早晚要杀了那鸟人,什么元帅,草包才是。”

那劝慰的男子急得低声道:“唉呀我的祖宗,这是什么话,这也说得?”

景琛顿时满疑惑,他在谷中住了好几个月,完全不知道战事已开, 杜将军。。。。。难道是杜少宣?

这般想着,明明冰冻三尺的天气,竟然手心里起了一层细汗。

乌衣巷 35

正在惊疑不定,那伙计提着一壶热茶,手里托了几碟点心果子跨了进来,将东西一一摆好,说了一声慢用,但转身想要出去。

景琛一把拉住道:“小哥,隔壁却是何人在哭泣?”

那痛哭之声已经变作低泣,间或夹着些痛骂,那伙计脸色微变,陪笑道:“是过路的客人,喝醉了酒,说酒话呢,公子不用理会。小人这就去叫他走开,莫惊扰了公子喝茶。”

景琛却不肯放手, 摸出一小锭银子来塞在他手里,说道:“我听他说什么杜将军,又是什么袁公山,那是怎么一回事?你说给我听好不好?”

那伙计瞧着他容貌清丽,言语斯文,再说这一仗输在将帅不和,本也甚是窝囊,那伙计心里也颇有几分不平,将下便卖弄唇舌,将袁公山一战添油加醋说了一番,景琛听得浑身发冷, 一颗心便如在冰河里般,浮浮沉沉,不知所往。

那伙计说完了,却见他直了眼不作声,只当他听得呆了,揣了那银子便要走人,景琛猛地站起身来,一把拉住道:“那杜少宣呢?回来没有?”

那伙计嘟起嘴道:“从哪里回来?阋王老子那儿去的人,谁见回来过?可怜八千将士,尸骨都扔在袁公河畔,没人去收呢。”

景琛只觉得眼前一黑,几乎便要摔到,背心处冷汗沾湿了内衣,双眼直直地看着那伙计,吓得那伙计银子也不敢要了,从怀里掏了出来放在桌上道:“公子。。。。公子。。。。你怎么啦?”

景琛醒过神来,一把推开他,掉头便冲出了茶铺。

小雪仍在下着,雪虽然不大,却伴着冷风打在面上,冰冷入骨,行人纷纷缩头缩颈,以避风雪。景琛却是毫无知觉,在陌生的京城大街上乱走,他衣衫本就单薄,这时候给细雪打湿了,贴在身上,他也不觉得冷。

一路走一路只翻来覆去一个念头,杜少宣死了。

是死了。

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,茫然地走了一阵,耳边听得有人在哭,转头去看,却见湖畔柳树下,一名少妇携了幼子,在放水里放河灯。

其时风俗,家中有人客死他乡,家里人都会制一盏河灯,放入水中,以祈愿亲人灵魂归来,这少妇与小儿均是全身重孝,将一盏绢纱制的河灯放入水中,那灯中点着半截白烛,烛光微弱,映着水光,其情足以痛碎人心。

景琛呆呆地瞧着那灯顺水漂去,一时之间,全然不知何去何从。

那小儿年纪甚幼,扯了他娘的衣角道:“娘,这灯能找到爹爹吗?能接他回家来吗?”

那少妇痛哭失声,搂了孩子道:“会的,这水是流往袁公河的,死在袁公山的人的魂灵,都会顺着袁公河的水找回这里来的。”

幼儿道:“娘,河水多冷,我要自己去找爹爹回来。爹爹一定还在袁公山,我要去找他。”

少妇泪如雨下,好半天才挣扎出一句话:“儿啊,路远迢迢,你怎么去?你快快长大,长大了才能去袁公山,将你爹爹你舅舅还有许多的叔叔带回来。”

那小儿捏紧了拳头道:“嗯,娘,我现在就要去,我已经很大了,我这就要去带回爹爹他们。”少妇再也说不出话来,死死抱住儿子呜呜咽咽哭个不住。

景琛半梦半醒般只听到那孩子最后几句话,我要去带他们回来,他眼前突然一亮,是,我要去带他回来。

他活着的时候不是我的人,他死了,我要去带他回来。

他面色如纸,双唇一片惨白,唯有漆黑深浓的眼珠里跳动着奇异的光芒,也许是太过悲伤,也许是已经麻木,痛到没了感觉,反倒是一滴泪也流不出来,盯着那渐飘渐远的河灯,手捏成拳头:“杜少宣,你要等着我。”

乌衣巷 36

他心意一决,适才那锥心般的痛竟然减轻不少。

当下回去茶铺牵了自己的马,又备了些干粮,向人打探明白往袁公山的路,便纵马出城,连家也不曾回,直奔了袁公山去。

这一年初冬的雪,一直下了半个多月,断断续续,缠缠绵绵,一场场冬雪,倒像秋雨般缠绵成势。

他按人指点,顺着袁河水往北,风餐露宿,脑子里什么念头也没有,唯一的想法便是向前去,到袁公山去,去把杜少宣带回来。

他本是生活极为讲究的公子哥儿,这时候却似江湖豪客一般,在路边店里歇息,吃的都是些粗砺饭食,有时候错过了宿头,一人一马便夜宿荒野,往往守着簧火睡了过去,这般行了半个多月,终于远远地瞧见袁公山头。

他勒定马细细地看着远处山头,那山并不很高,却纵横连绵百里,成了一道天然屏障,山那边,便是北朝境界。这里地形险要,历来便是两国交战必争之地。现在下北坡为北朝所有,山南却是姬朝属地。

过去两国罢兵,山脚下还颇有些乡村人家,这里土地肥沃,本也是处好地方,然而战火一起,便百里无人,处处荒村,乡村人家的院落房舍,也都只余下断垣颓壁,袁公河水绕着人家村落而过,远远瞧去,烟水深处,雾气朦胧,好一番田园美景,乡人种的菜蔬稻粮也无人收割,全都荒在地里。

他胡乱找了个废弃的农舍,在柴房里找了草料喂马,自己随便躺倒在一堆柴草上,身子困乏之极,却无论如何睡不着。

那雪已经停了,天上云开雾散,漆黑的天幕上,竟然能瞧见几颗寥落的星星,发出极为清冷的光芒。他闭上眼,脑子一团乱麻,却根本不想要去理。

只怕一理,便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了。

他强迫自己闭上眼,寒风从耳边呼呼刮过,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冷,终于慢慢地睡了过去,等到醒转,却是红日初升了。

他在路上奔波了半月有余,这却是第一次见到太阳,远处山头上还有些残雪,近处树木田野里的雪却都已经化了,俗语说下雪不冷化雪冷,这时候却更冷得厉害。

他裹紧了衣服,骑马进山。

才进山口,便是一股阴风掠过,明明适才还是阳光明媚的早晨,顷刻天地变色,阴风怒号,那袁公河的水,也变得极古怪,颜色混浊不堪,河水流淌时发出呜咽般的水声, 转过山口,面前一道狭长的山谷,景琛虽然早有准备,仍然忍不住地发抖。

但见面前尸首枕籍,刀戟横立,残旗半垂,伏地的尸身有的还盖着薄薄一层雪,这哪里还是人间?这明明便是修罗道场,地狱深牢。

景琛手足发抖,翻身下马,他心智早已迷糊,全凭着一口气撑着到了这里,早已经形销骨立,已成风中之烛,此时却如回光返照一般,不知哪里来的力气,从脚步最近的尸身翻起,开始一具具地翻找起来。

这些人都是力战而死,死得极为惨烈,形容也极为可怖,或怒目大张,或目眦尽裂,又有的给刀剑削去了半边脸,有的没了胳膊,也是大战后,天气极为酷寒,这些尸身还不曾腐烂,然而阴风惨惨,着实可怕。景琛却全不为所动,又或者他脑子早已经没了想法,什么贪嗔爱欲痴念,一念不存,唯一的想法就是找到那张熟悉的脸,那双笑起来波光荡漾,骗人时狡黠奸滑的眼睛。

他在死人堆中翻找着,他本早已失了神智,此时更是状若疯狂,也不知地上没有知觉的死人可怖,还是他这活人更像僵尸,雪白的脸上渐渐涂上了血污,一身雪白的衣裳,也变得污迹班班,也不知过了多久,他一直没有找到那张熟悉的脸,没看到那个可恨而不能忘却的人,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令他到了崩溃的边缘。

便在此时,有人突然在他背后拍了一掌,他转头一看,双眼发直,仰天便倒了下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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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倒下去,一时双眼却还睁着,但见面前一个白衣男子,脸逆着光,瞧不清五官,披散着长发,那是清清楚楚的一头白发,景琛脑中一团迷糊,这难道白无常来勾命了?那倒不用再找了,杜少宣,地狱里我也要找到你。

那白衣男子见他仰面朝天倒了下去,眼睛却大大地张着, 忍不住笑出了声,笑声清脆,在这人间地狱般的战场上听来,更是诡异莫测。

谢景琛大张了眼,突然一伸手拉住这人的长发道:“白无常,杜少宣在哪里?带我去见他!”

那人脸凑近了谢景琛的眼前, 伸出一只手来,在他脸上拍了拍,这时候他的脸几乎紧贴着景琛的双眼,原来是个极为漂亮的男子,年纪很青,却不知为何白了头发,衬得眉眼浓黑俊丽,脸上毫无血色,嘴微微一撇道:“我不是无常,不过你不遇到我的话,多半便要去见无常了。”

他的手指冰凉,笑容诡魅,景琛早已经是虚弱不堪,想要推开他的手,却半点力气也没有,眼睁睁见那人一双冰凉的手摸向眼前,没等叫出声来,眼前一黑晕了过去。

再醒过来,鼻端先传来浓烈的药草味儿,自己合衣躺在一张竹床之上,乍然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,他脑子依旧有些迷乱,一时便想不起是什么时候来过此地。

他挣扎着爬起身,东窗下背对他坐了白发男子,听到响动,转过身来,雪白一张脸孔,唇色殷红,眉眼浓秣纤丽,目光冷淡,手半举着,指间掂着一枚黑色指环,映着日光,发出淡淡的光晕,正是季伦送给他那枚墨玉指环。

景琛跳下竹床扑了过去:“还给我。”

那白衣男子身子微微往旁边一闪,冷泠问道:“这是哪来的?”

景琛道:“还给我。”再度朝他扑去。

那男子形同鬼魅,身子不知如何一闪,又避开了他这一扑。

景琛收脚不住,往前踉跄几步,他已经是一天一夜水米不沾牙,心里满是悲伤抑郁,脚下一软,坐倒在地。

那男子冷冷一笑道:“这是哪来的?”

景琛咬牙站起身来,一语不发,掉头往外就走。

那人脸显诧异之色,喝道:“站住!”

景琛充耳不闻,提了一口气,忍着强烈的头晕往外就走,天色不早了,他一定要找到杜少宣。

那人喂喂了两声,见景琛越走越快,终于走出屋子道:“你以为把全部死人翻个遍,便能找到你要找的人了?”

景琛哪里理他,快步走到院门,那人大声道:“杜少宣才不在那儿呢。”

景琛猛地立住脚,回转头来,大睁着双眼颤声道:“你说什么?你怎么知道我在找他?”

那人脸上微微绽开一缕笑,如朝霞初升,甚是明丽动人,跟着举起了手里的指环道:“说吧,这是你从哪里得来的?”

景琛不知哪来的力气,竟然两三步窜白衣男子身边道:“杜少宣在哪里?你识得他吗?他他。。。。。”他情绪激动,本来苍白的脸上起了一阵红潮,说得太急,不由得呛咳起来,那白衣男子见他咳得气也喘不上来,伸手在他背上轻轻拍了几下道:“你受了风寒,本来身子不算强健,这一番折腾,你的小命儿难保了,还想着杜少宣干吗?”

景琛好容易平静下来,拉住这人的衣袖道:“杜少宣在哪里?”

那白衣男子也甚是固执,仍旧将那指环送到他眼前道:“先说这个是哪来的?”

景琛无可奈何道:“这是一个朋友送我的信物。”

白衣男子脸色一变,黑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怨毒:“是不是戴季伦那厮?”

景琛点头,然后道:“杜少宣呢?你识得他?他在哪里?他没死是不是?”这一连串话问了出来,那男子收了指环,突然恶作剧般地一笑道:“你适才梦里不住地叫杜少宣,这杜少宣谁不知道,袁公山上打败仗的那个,皇帝不是好人,老子当年就说过的,可叹戴季伦与杜少宣这两个白痴不信, 如今死无全尸,算是报应。”

景琛满脸欢喜,听了这话便如一桶雪水兜头浇下,冷到骨头发痛,那日当正午,当头晒在脸上,眼前便如万道金光闪烁,心中却似万箭穿心,再也支持不住,哇地一声喷出一口血来,身子往前一栽,再度晕了过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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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白衣男子眼见他往前倒,连忙扶住,瞧了瞧喷在地下的那口鲜血,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:“急痛攻心,性命无碍,死不了人。”

当下抱起景琛进了房,将他放在竹床上,自己匆匆奔向药柜,十指上下翻飞,灵活之极,瞬间便配出一付药来,将窗下一只紫陶药罐揭开盖子放进药去,跟着放到廊下一只燃着的红泥火炉上熬着,这才转身进屋,将墙上一只布袋取下来,取出个锦匣,里面却是蜀锦制的针袋,打开来时,放着明晃晃三十来根银针。

景琛这一睡,自己也不知睡了多久,耳畔传来阵阵喃喃的说话声,他不安地眨动双眼,醒了过来,却见床边站了个人,一头白发,容貌极美,目光犀利,黑眼珠里老是隐含着嘲讽的意味,那白发男子见他睁开眼来,啧啧笑了一声道:“ 好家伙,你真能睡,六六三十六个时辰,我说,可有梦见杜少宣?”

景琛觉得精神好多了,身上似乎又有了力气,听他提到杜少宣,心里又是一痛,想要说话却又强忍住,转过脸去,那白衣男子哈哈一阵大笑,道:“怎么,没梦到?哼,那杜少宣被人横七竖八砍了十七八刀,早就面目全非了,只怕连他娘也不认得他了。哈哈哈哈。。。”

景琛等他笑够了,这才缓缓说道:“我能认得出他。”他声音不高,语气缓慢,却透着说不出的坚定,那白衣男子正在纵情欢笑,听了这话,不由一楞,景琛抬起头来道:“这位先生,我知道你定然知晓他的下落,是死是活,请指点一二,景琛感激不尽。”

说着翻身下床,倒身下拜。

那男子吃了一惊,笑声顿止,问道:“你是杜少宣的什么人?为什么要找到他?”

景琛道:“先生因何年纪青青白了头发?又因何独自一人隐居在这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?想来定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缘由,在下之所以要寻到杜少宣也是为此。”

那白发男子双眉一扬,打量了景琛一阵,不再嬉笑,沈声道:“你跟我来。”

说完当先领路,跨出房门,门外是擦拭得一尘不染的木制长廊,房廊宽大,院中一颗手腕粗细的楠木,景琛突然明白为什么老是觉得这处房舍眼熟了,这分明与秀山幽谷的草庐构建一模一样,他心思何等细密,猛然想起他与季伦在一起时,曾听季伦偶尔提起有一位隐居在外的师哥,似乎是个异族男子。

眼前这白衣男子,一头白发已经很是怪异,眼眸微陷,肤色异常白晰,容貌极为美丽,完全不像普通的南朝男子,再一想到他曾提到过季伦与杜少宣,显然对他二人很是熟悉,他再跟着这人走了几步,脱口而出道:“你是陈妙手?”

白发男子脚步微滞,转过脸来,嘴角微牵,似笑非笑地道:“戴季伦都和你说了些什么?”

景琛摇了摇头道:“他什么也没说过。”

那男子冷冷一笑:“想找到杜少宣,便跟我来。”

说着顺着长廊拐进一间光线极为阴暗的房间。

景琛一进屋眼前几乎一片昏暗,什么也瞧不清,只有扑鼻而来的浓烈的药味,再过得一阵,眼睛渐渐适应了此间光线,才瞧清楚原来是在一间不大的屋子中,正中有木台,上面似乎用白布盖着什么,隐隐约约便是一个人的身体轮廓,他的心顿时狂跳起来,突然觉得这屋子奇寒,似乎比外面更为寒冷。

他忍不住抱住自己双臂,身体微微颤抖。[T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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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白发男子走到窗边,拉起了低垂着的帷幕,一束惨白的日光自窗外照了进来,雕花的窗棂阴影投射在正中木台上躺着的人身上,这人身上盖着白布,头上也缠了厚厚的白布,白布下浸出些殷红的血迹。

只听那白衣男子道:“你看看,他可是你的杜少宣?”

景琛此时惊惧到极点,反而镇定了下来。他本来就没存过杜少宣还活着的念头,这台上的人真是他的尸身,他此行的目的也算达到了。

当下深吸了一口气,一步、两步、三步,终于走到这人跟前。

一缕浅黄的阳光正洒在这人脸上,双目紧闭,眼睫浓长,鼻梁挺直,薄唇轻抿,轮廓极深,面上毫无血色,清清楚楚正是杜少宣。

景琛伸出双手一探他鼻息,果然是寂静无声,全无热度。

他默然不语,见他额角从布带下面渗出一缕黑色血迹,轻轻用指头替他拂拭,喃喃地道:“杜少宣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”

一语末完,身子摇晃起来,那白发男子扶住他道:“现下你满意了不?”

景琛提了一口气起来,站直了身子道:“我能带他回去吗?”

白发男子道:“那不成。”

景琛道:“为什么?你是个大夫,可他已经死了,你难道还想救他?”

白发男子道:“戴季伦既然告诉你我的名字,难道没有告诉你,我是个妖怪吗?”

景琛无心与他再说,伸手去揭盖在杜少宣身上的白布单,陈妙手才叫了一声:“别揭。”那白布却已经被景琛揭开了。

日光隔了窗照进来,虽然光线并不强,却仍清清楚楚照见这人身上横七竖八缠满了绷带,全身上下竟无一处没伤。

陈妙手笑了一笑道:“还没过头七呢,说不定可以还魂的。”说着将白布又在盖上,景琛怔怔地道:“这里好冷,你为什么不给他穿上衣服?想要冻死他吗?”

陈妙手看他神色痴痴呆呆地,面上毫无表情, 眼里一片死寂,突然间不忍起来,柔声道:“他没死,我用药暂时迷倒了他,他身上中的箭太多了,箭头扎在肉里,硬拔的话,只怕活活疼死了他,所以我用了麻沸汤,暂时迷到他,剔出箭头,再过一个多时辰便可醒过来的。”

景琛闭了眼道:“气息全无,你不用哄我。”

陈妙手素来脾气焦燥,这时候见他死活不信,不想再和他多说,便搬了张椅子在他身后:“傻子,坐在这里,等那柱香燃尽了,他便可醒过来。”

杜少宣觉得有一双温柔的眼睛在看着自己。

那不是父母的。

母亲在他出生三个月后便去世了,而身为相王侍卫统领的父亲,眼光向来是严厉甚至冷酷的,这眼睛也不是姬末其的,从九岁第一次在相王府见到六岁的姬末其,还在天真无邪年龄的姬末其, 漆黑晶莹的双瞳里只有一片淡漠。 后来,那双眼睛里有贪恋、有渴求、有信任,唯独没有温柔。

这样春水般温柔的眼睛,只能是他,那个像阳光一样温暖明亮的少年,谢景琛。

这个名字令他心口某一处地方酸楚难当,甚至微微发痛。[T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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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点酸痛渐渐加深加剧,成了一片弥漫在胸膛里不可抵挡的锐痛,他开始挣扎起来,想要摆脱这痛。

然而周围一片黑暗,什么也看不到,听不到,唯一能感受到的,是那双温柔的黑色眼睛,他 尽力张大双眼,想要看清那人,然而看不到。他急得大叫:景琛,景琛。。。。。。

景琛在他身边坐了很久,案上那柱香也渐渐要燃到尽头。

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,陈妙手不知去了哪里,外面光线渐渐强了,杜少宣苍白失血的脸孔清楚地呈现在他眼前。

那张脸已经完全没了生命的任何迹象。

他呆坐着,白发男子进来过三次,每次都来摸摸脉,摇摇头,然后又走了。

景琛看着他摸脉,心想怎么会不摇头,他早已经不知偷偷摸过多少次,那里根本没有跳动过。

香快要燃到尽头了,景琛想自己真的很容易被人骗的。被杜少宣骗,现在又被这白发的陈妙手骗。

只因为自己相信他们,所以被骗。

其实不关他们的事,只是自己太容易相信人。

他将眼光从杜少宣脸上调开,窗外那株细弱的楠木在风中轻轻地摇晃着,这里好冷。

他从来没有感觉到如此之冷。

就在这里,他听到了喃喃的低语,虽然很低,很破碎的声音,然而他仍然听清楚了,那是:景琛。。。。景琛。。。。。。

很急促的呼唤,虽然声音细若蚊鸣,然而景琛却觉得这是世上最好听的曲子,原来有时候以为被骗了,其实对方说的却是真话。

杜少宣发出低低的呼唤,每一声,唤的都是景琛的名字,并且开始了剧烈的挣扎。

景琛扑过去抓住他在空中乱画的手叫道:“杜少宣,你还活着。。。。真的还活着。。。”他脸上在笑,眼泪却糊了一脸。

杜少宣挣扎得越来越厉害,白布下面渗出了血迹。

白发男子鬼魅般闪进屋子,揭开杜少宣身上的白色布单,动指如风,轻点他身周大穴,杜少宣停止了挣扎。

这人在杜少宣脸上粗暴地拍了两掌道:“该醒啦,在这里睡了七天了,你还没睡够吗?”

景琛颤声道:“你轻点。”

白发男子听了一阵, 狐疑地道:“景琛?是谁?”

景琛脸上又是欢喜又是难过,喃喃答道:“是我。”

陈妙手张大了双眼,一时捏着杜少宣的手腕也忘记了放下来,瞧着景琛发楞。

便在此时,杜少宣张开了双眼,陈妙手与景琛都探过头去看他,杜少宣眼神茫然,眼珠缓缓移动,扫过二人面目,脸上却毫无表情,陈妙手叫了一声:“杜少宣?”

杜少宣茫然不答,景琛跟着也叫了一声:“杜少宣。”

仍是一片茫然的样子,嘴里却叫了一声:“景琛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”

陈妙手皱了皱眉,仔细看了他气色,又摸了一阵脉,对景琛道:“他这时候药性末过,便是亲娘来了他也认不得是谁,再缓几日,药性慢慢过了,那便无事了。”

景琛半信半疑道:“他不会死了吗?”

陈妙手翻了大大一个白眼:“你胡说八道什么?戴季伦这小子号称回春,呸,起死回生的本事他能及得上我半分?”

景琛拉了他,正色道:“你没骗我?他真的不会再死了?”

陈妙手见他神情极为认真,双眼焦虑地瞧着自己,重重点了点头。

景琛突然倒身下拜,陈妙手吓了一跳,连忙去拉他,景琛道:“陈大哥,你是我大哥的师哥,因此也算是我的大哥,我求你一件事,请你答应我。”

陈妙手拉他起来道:“你放心,杜少宣不会死的。”

景琛摇了摇头:“我求你的,不是这件事。”[T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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袁公山一直至腊月里,才有双方的人来各自收尸,清扫战场。

陈妙手外出采药,在山北遇到一群北朝十兵,他在袁公山一带生活多年,本来就不是中原男子,是以北朝的军士只当他是自家人,他一付郎中打扮,路上随手一点,便止住了一名士兵的腹痛,这些人佩服之极,陈妙手便旁调侧击地问了情形,又打了些药草,与那群北朝兵士道别,匆匆回了药庐。

杜少宣一身布衣,坐在阶下,用布擦着一柄短剑,见他回来,朝他点了点头,紧抿着唇,没有说一句话,低头继续擦那短剑。

陈妙手放下药篓,与他并肩坐在阶下,拿过那柄短剑,只见那剑柄上刻着篆书的姬字,便道:“这是姬末其给你的?”

杜少宣摇了摇头道:“是先皇给家父的,后来家父颖州兵败殉国,这剑便给了我。”

陈妙手道:“是了,颖州那一战,是相王力主的,兵败后刘仁便将相王放逐,你是那时候遇到姬末其的吧?”

杜少宣听到姬末其的名字,将剑夺回手里,站起身来,转身进屋。他的伤大部分已经好了,只有腿上的刀伤甚重,几乎连脚筋也被剁断,这时候走路便有些跛。

陈妙手瞧了他背影,心下犹豫要不要把听到的事告诉他。

杜少宣自清醒过来后,性情大变,很少说话,一开始甚至不肯用药,一付了无生趣的样子。陈妙手脾气古怪,什么样的病人在他手里也得乖乖听话,一个不肯治,一个偏要医,磨了好长一段时间,陈妙手冷嘲热讽,手段用尽,终于还是让杜少宣渐次好了起来,只是越来越沈默寡语,常常一个人呆呆地瞧着南边,眼神直直的,也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
陈妙手看了他背影,不知怎么有些心酸,他想起当初杜少宣与姬末其住在谷中,杜少宣那时候个性爽朗,爱说爱笑,只有他能让那个一脸阴郁的小王爷开心大笑,再看这时候有些佝偻的背影,终于叹了口气道:“杜少宣,两国议和了。”

杜少宣停下脚步,双眉扬了一起来,低声道:“什么?”

陈妙手站起身来:“我在北坡采药,遇到北朝兵士来清扫战场,听说是两国议合了,北朝的大公主小产去世,现在姬末其正在准备迎娶北朝二公主,两国罢兵,南朝称臣纳贡。”

杜少宣呆呆立着,陈妙手的话越来越远,耳边似乎又传来了撕杀声,战马的悲鸣声,西风猎猎的声音,刀光,剑影,鲜血,在眼前混作一团,他脑中嗡嗡作响,最后听到的却是,姬末其要迎娶北朝二公主,这一场大战以南朝称臣为结束。

他无话可说,满腔愤懑无处可发泄,噗地一声,手里的短剑深深扎进了柱头。

陈妙手幽幽地道:“这怪不得姬末其,天下者,兵强马壮者得之,杜少宣,小皇帝时机不到就轻易挑起战端,北朝看似人心涣散,然而国力强大,胜南朝数倍,姬末其刚刚坐稳位置,朝中权力还有一半在世家公卿手里,这个时候想要收复失地,本来就很是冒险。更何况将帅不和,兵败是在情理之中的。”

杜少宣呆了一阵,突然笑了一下道:“陈,我留在这儿和你学医成不成?”

陈妙手冷冷一笑,捞了一把自己的白色长发:“你愿意学出这一头白发来吗?”

杜少宣淡淡一笑:“这也无所谓,人谁不白头?再说,你这一头白发又哪里是学医学出来的?当是另有因缘。”[T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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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妙手道:“这深山里连鬼也遇不到一个,你能住得惯?杜大人,你离得了你那亲亲热热的小皇帝?”

杜少宣冷冷地道:“当初你是怎么离得了季伦的?”

陈妙手的脸瞬时变得与头发一般白,终于再也忍不住道:“ 杜少宣,我过去一直认为你心肠软,做事拖泥带水,做人罗里八嗦,这一回到是绝情绝义得快。”

杜少宣低下眉眼,轻声道:“是,我为人拖泥带水,害苦了人。”

陈妙手哼了一声:“你害苦了谁?皇帝你能抛得下,可怜谢景琛啊。。。。。。。”

杜少宣身子一震,猛地回过头哑声道:“你说什么?景琛?”

陈妙手却住嘴不说。

杜少宣坐倒在地,那么景琛是真的来了?原来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原来不是幻觉,景琛是来过,来看过他。

原来不是梦。

他呆了片刻,从地上一跃而起,腿脚似乎瞬时间也利索了,三两步走到陈妙手身边道:“他在哪里?”

陈妙手见他一时沈寂如死水的双眼,仿佛荡起了小小的波澜,眼光潋滟处,竟有了几分昔日的影子。

陈妙手漠然道:“走了。”

杜少宣揪住他的衣襟:“胡说。他既然来了又怎会走?”

陈妙手慢吞吞地道:“来过了,就可以走了。”

杜少宣喃喃重复:来过了,就可以走了。

不,不对的。

他对陈妙手道:“他来做过什么?说过什么?”

陈妙手皱了皱眉道:“他翻了几百个死人,想要找出你来。他以为你死了,想带你回去。后来你没死,他就走了。”

杜少宣惊道:“翻了几百个死人???为什么?!”

陈妙手不耐烦起来:“我哪知道为什么,你要找的是你,又不是我,你自己难道不明白。”

说完甩手便进了屋子,将杜少宣抛在院子里了呆,他呆呆站了好一阵,突然间觉得这天气似乎一点也不冷了,阳光格外地温柔明媚,他转身朝南,眼里神色渐渐坚定起来。

第二天一大早,陈妙手被一阵马的嘶鸣声惊醒,这里素来无外人前来,只有杜少宣那匹战马一直喂在后院,杜少宣闲时会喂喂马,给马刷刷身子,却一次也没骑过。

他爬起身来,只见那马栓在楠木树下,马鞍缰绳一应齐全。杜少宣一身劲衣,腰系短剑,正在笼辔头。

陈妙手一脚跨在门一脚在门内,抱臂而立道:“怎么,这是要走?”

杜少宣放下缰绳,走了过来,对着他抱拳施礼道:“陈兄,多谢你救命之恩。容当后报,我要回去了。”

陈妙手嗯了一声道:“姬末其虽然娶了新皇后,却末必肯放得下你。你这一去,如何对他?”

杜少宣并不作答,转身便欲上马,陈妙手突然道:“等等。”说着转身进了屋子,拿了个小瓷瓶出来递给他道:“这是治伤灵药,愈合伤口,紧急时还可解毒,拿去给戴季伦瞧瞧,看是他的回春丹厉害呢,还是我这妙心丸更好。这只指环是谢景琛的,你拿去还给他。”说完将一只黑色指环交给杜少宣。

杜少宣接过那只乌玉指环,套在指上。又接了药瓶,揣入怀里。拱了拱手,上马而去。[T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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迎娶新后的大典放在腊月二十八这一天。

姬末其五更起身,让内侍给他穿衣,眼看中镜中之人全套黑底绣金朝服,黑发如漆,面白如玉,他怔怔地瞧了镜中的少年,默默听着内侍在絮絮地念着这一天的行程,眉尖微蹙,这时候另有内侍进来回禀:“陛下,谢家父子来了。”

姬末其哦了一声道:“叫他们进来吧。”

不多时,谢石带了谢景琛跨进房来,伏在地上山呼万岁,姬末其默不作声受了他们一拜,这才说道:“丞相连日辛苦,两位都请起来吧,这位便是小谢公子了?”

那谢石惶惑道:“小儿散漫无礼,在家乡荒唐度日,陛下恕罪。”

姬末其手一挥道:“丞相言重了,久闻小谢公子文采风流,人品相貌都是十分俊雅,朕一直想要见见,这倒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了,果然十分地好。”

谢石也不知道这小皇帝突然要见景琛是何用意,景琛上月才到京中,进京便大病了一场,才好了些便接到姬末其圣旨,宣景琛进宫瑾见。圣旨原是宣谢景琛九月入宫的,可是现在已经是腊月,谢石怕姬末其因此追究下来,哪知道姬末其却只字不提此事,倒像从没这件事发生过一般,他心里也拿不准这少年皇帝心里在想什么。

只听姬末其道:“今日是朕迎娶新后的日子,朕想要个风流俊雅的少年公子相陪,丞相看可不可以劳烦小谢公子一下?”

谢石放心离了宫门。

袁公山大败之后,主将杜少宣失踪,所部八千将士无一生还,姬末其开始将元帅桓崎下在死牢之中,后来谢石一干老臣力保,姬末其这才下诏,念其保全了大部卫戍禁军主力,削其官爵,贬为庶人,遣返原籍。把持朝堂的谢桓家族,至此只余谢家尚在。谢石心中一直惴惴不安,这时候听皇帝这样说,显然并不打算为难谢家,当下留了景琛在宫中,自己到了礼部,这一天是皇上大典,身为丞相的谢石自然也会相当繁忙。

到晚间掌上灯来,谢氏父子才回到府上,谢石见儿子面色苍白,宽大的礼服更衬得身形瘦削,知道他也累得不轻,便温言道:“你早些回房歇着吧,陛下看来很喜欢你,以后进宫的日子只怕不少。你好生将养身体,皇帝面前莫要短了精神。”

景琛应了一声,与父亲别过回到自己房中。

他的侍童璎苏正在等他,见他回来了,欢喜地上来问寒问暖。

他自袁公山回来后,大病了一场,谢石嫌服侍的家人不得力,便派人将家乡一直服侍他的侍婢和童儿接入京中,璎苏便是那时一起上京来的。

景琛素来喜欢璎苏温柔体贴,到也没有拒绝,只是与他再无床间之事。璎苏虽不明所以,但是能服侍景琛已经相当满足,别的也不多问。

这时候见景琛满脸疲乏,将温着的茶替他倒了一杯,景琛接过来喝了,瞧着璎苏出了半天神道:“璎苏,我放你出府吧。你去做点小生意,娶一房妻子,正正经经过日子好不好?”

璎苏眼里流下泪来道:“公子,你不要璎苏了?”

景琛道:“总跟着我怎么成?你是个男人,总得成家立业才是。”

璎苏一时忘情,扑过来伏在他膝下道:“我愿意侍奉公子一辈子。”

景琛摸着他柔顺的长发道:“这话可有多傻?谁能跟谁一辈子呢? ”璎苏道:“我活一日就服侍公子一日,哪里也不去。”

景琛满脸倦容着实累了,这时候不再多说摆了摆手道:“你去吧,我很累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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璎苏答应着去了,景琛守着灯独坐在窗下,慢慢地回想今日之事,其实就是陪着皇帝进退罢了,也没什么累人的差事,姬末其很少和他说话,偶尔扫过的来目光也是意味含混,瞧不出什么意思。

景琛本也没心思去猜测,仕途官名,他早已经瞧得淡了,皇帝要把自己怎么样也根本就不在意,然而父亲却有些诚惶诚恐,看来桓家一倒,姬末其早晚要收拾到谢家头上来。只是不知这位城府极深的小皇帝到底是如何打算的。

行大礼时他在旁边一直看着一身朝服的少年皇帝,那样浓丽的眉眼五官,对谁不是一种诱惑?突然想到杜少宣,爱上这样的人,大概也没什么奇怪吧?

想到杜少宣,心里仍然是隐约的疼痛,好一阵烦燥难安。忍不住站起身推开了窗,冬夜寒风凛凛吹过,半弯冷月挂在黑如浓墨的夜空中,惨白清冷,好似白纸剪贴在天幕中的一般,窗外一株白梅静夜中正吐露幽芳,花枝在月影下微微颤动,便如风动衣袂一般,他揉了揉双眼,看来是累得很了,树枝也能瞧成人影。

他轻轻叹了口气,探出半个身子去关窗户,转头之时,那梅枝又是微微一动,伴着簌的一声轻响,景琛的心狂跳起来,循声望了过去,冷月下,梅枝畔,一条颀长的人影,慢慢地朝这边走了过来。

景琛关窗的手僵直地伸着,那人脚步极轻,走路似乎有些蹒跚,景琛屏住呼吸,那人渐渐走出花树的阴影,走到窗根下,脸映在清冷的月色里,轮廊分明,双眉挑入额角,瞧不清眼神,只看到浓密的睫毛阴影投在面颊上,双唇紧抿,伸出一只手死死握住景琛僵在半空中的手,那手干燥而温暖,景琛百感交集,突然放脱他的手,跑到门边拉开了房门,猝不及防,便被人一把抱住,房门在身后无声无息地关上,热吻雨点般地落在了唇上,眼上,脸上,在颈间辗转留恋,最后停在他唇边。

过了许久,景琛推开他,颤声道:“你来做什么?你已经被皇帝封为忠烈大将军,在京郊要替你立词堂,受万代香火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”

杜少宣却抱紧了他不放手:“景琛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”

声音深沈嘶哑,似乎这个名字在嘴里曾经念得太多,此次唤出声来,反而有些不真实。景琛心中一动,只听他又唤了一声:景琛。。。。。

景琛终于应了他一声,抬头看他。屋里灯火通明,只见他一身布衣,面颊消瘦,满脸风尘,只一对眼睛灿若晓星般地瞧着自己,两人对视良久,杜少宣再度张开双手牢牢抱住他道:“景琛,跟我走吧。”

景琛被他死死抱着,气也透不过来,他轻声道:“你放开我。”

杜少宣道:“不,我从袁公山赶回来,景琛,半个月的路我只走了五天,日夜兼程,便只是想告诉你这句话,景琛,和我一起走,好不好?”

景琛心中上下翻腾,似乎很欢喜,又似乎很难过,五味杂陈,良久方道:“他呢? 你从此不管他了吗?今天我去参加他的大婚典礼了,他其实一点也不开心,他的眼神是散的,总是望着空中发怔,我知道,他是在想你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”

杜少宣抱着景琛的双手微微颤抖,沈默片时,道:“他会忘记的,他心里。。。。。。有比我重要得多的事。在他心里,我已经是死了的人了。景琛,我从前曾经想过,如果有来世,如果我可以来第二次,景琛,我要和你在一起,我不要你再伤心,再难过,再糟蹋自己。景琛,除了我我不让任何人再碰你一下,就是戴季伦也不成。”

景琛伏在他胸前微微而笑:“你这样霸道吗?你怎么知道我肯不肯?”

杜少宣愣了愣:“你不肯吗?”他想了片刻,再度大力抱过景琛:“你不肯,我要强迫你肯,景琛,除非我死,否则你绝不要想摆脱我。”[T]

45

室外起风了,浓云迅速地堆满了天空,使得本来就黑的天空越发深不见底,烛火给风吹得摇摆不定。景琛去关了窗户,将风声隔在窗外,室内烛影摇曳,将人影拉得长长的。

杜少宣慢慢走过来,景琛见他行步不稳,低声道:“你的伤还没好吗?”

杜少宣道:“好了,腿上的伤受了寒,有些儿痛,不碍事的。”

景琛弯下身子,去挽他的裤腿道:“我看看。”

杜少宣阻拦不及,裤管给他撩了起来,只见小腿上一刀狰狞翻卷的刀伤,从膝后一直伤到脚踝处,伤处虬结突起,十分可怕。

景琛默默地伸手摸着那伤处,杜少宣弯下身子轻声道:“别摸,脏。。。。。。。”

景琛毫不理会,指尖触过那伤处,好半天才说:“痛吗?”

杜少宣将他拉了起来道:“早就不痛了。”

景琛突然动手去解他衣衫,杜少宣本能地去阻挡他,景琛道:“给我看看。”

杜少宣抓住他的手腕, 两人默默对视了片刻,杜少宣放开他手,轻声道:“你看吧,可别嫌我难看,不要我了。”

景琛不理他故意调笑的话,指尖轻挑, 解开了他的衣衫,原本光洁的胸膛上,层层叠叠地伤疤纵横交错,烛光晕红的光芒下看起来更见可怕,景琛眼里浮出一层水气,喃喃地道:“这么多的伤。。。”

杜少宣轻笑了一声,将他拉入怀中道:“别看了,不好看。” 抚摸着他柔顺的头发,轻轻吻了吻,突然间胸前一凉,两片柔软的唇贴上他胸前,杜少宣的心顿时狂跳了起来,他低头看时,却见景琛正轻轻地吻着那些伤痕,殷红的唇吻在扭结的伤痕处,唇是凉的,吻却灼热滚烫,杜少宣与他分别几近半年,战败以来万念俱灰,本想就此隐居乡间终老一生,然而日日夜夜,旧事却难以忘怀,午夜梦回,无不烦燥难耐,唯有景琛那一双清澈透底的双眼能令他稍觉安宁,只是自己伤透了景琛的心,季伦为人热情温柔,远比自己更好,然而陈妙手一席话,却将他一颗冷透了的心又翻卷回人间。

这一次,他清清楚楚地知道,他是为谁回来的。

怀中这个瘦削单薄的身体,其实是让他能拖着一条伤腿脚,万里迢迢地回来的唯一理由,这一次抓住了,永远不再撒手。

他猛然将景琛抱了起来,景琛吃了一惊道:“你的腿。。。。。。”杜少宣笑了笑,在他面上轻轻一吻道:“莫说伤了一条腿,便是双腿齐断,只要我还有手,抱你总是没问题的。”

一面说一面将他抱上床去,解开他衣裳看时,仍然是肌肤光洁玉白,红烛光映着罗帐,霎时间,外间冰天雪地,两人心里,却都似回到那漫天紫樱飘拂的春日午后。

杜少宣将他拢在身下,轻轻吮吸过景琛的耳畔,低声笑道:“我要进来了。”

景琛双腮带赤,这时候突然张大双眼翻身坐了起来道:“不,我要进来。”

杜少宣呆了一呆,摇头道:“那不成,我来。”

景琛温柔而坚定地道:“让我。”

杜少宣望了他一阵,终于点了点头:“好,让你。”

谢景琛拍了拍他的腰道:“你放心,我不会弄痛你的,璎苏都说我很温柔,他一点也不痛。”杜少宣本已摆好了姿式趴在床上,这时候突然扭过头,呲牙道:“什么璎苏你以后再也不准理他,你是我的人。”

景琛低下身子笑道:“ 是吗?你是我的人才对吧?”

杜少宣望了他黑如点漆的双眼,烛火下俊美无匹的脸,终于点了点头道:“是,我永远是你的。”

46

景琛不再说话,紧紧抱住他,一遍遍地吻他。温柔缱绻的吻渐渐令彼此沈迷,杜少宣初时身体僵硬,有些紧张,但觉得落在身上的吻柔若春水,慢慢地沈溺迷醉,不知不觉间放松了身体。

景琛的手轻柔地抚过他的身体,指尖触及那此纠结突起的伤痕,心里一阵抽痛,更加温柔地亲吻着他,嘴里喃喃地道:“少宣。。。。。。。。”

杜少宣低声应着,伸头与他的唇婉转相接,唇舌的缠绕更加引燃了彼此的欲火,四肢缠绕在一处,身体私密处紧紧相贴,喉间发出低呤,战场上的磨砺,让杜少宣的身体变得精壮而有力,景琛的手指轻轻地摩挲沣他,杜少宣噗地一声轻笑,压着他的耳轮道:“景琛,你行不行啊?”

景琛面来已经双腮如火一般,这时候几乎连眼睛也红了道:“我为什么不行?”

杜少宣低笑道:“你这样摸啊摸啊,呵呵,好痒。。。。。不如让我来?”

景琛恼怒起来,将他身子翻了过来,恨恨地道:“不行,不行,让你看看行不行。”杜少宣笑到身子发软,蓦地里后臀被分开,从没被侵入过的地方猛地被硬物刺入,笑声到中途变成呻吟和低号:“啊。。。。。痛。。。。。。。。景琛。。。。。。你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”

似乎还有很多调笑的话要出口,然而激痛伴随着一股酥麻袭了过来,这是从末有过的体验,令他什么话也说不成句,只想承袭这痛与极乐,他的手死死抓住了身下的床单,牙紧紧咬住了自己的一绺长发,在景琛的冲撞与低呼声中,渐渐达到快乐的巅峰。

两具身体为单纯的欲念控制,像是包裹着烈烈燃烧的火焰,滚烫灼热,有着融化一切地的热度,自身似乎已经不复存在,唯一能感知的似乎只有对方,那样灼亮逼人的双眸,那鲜红润泽的唇,白如玉石般的牙齿,粉色柔软的舌尖,每一次的亲吻,都那样缠绵与深远,每一次的进入,都是身体与灵魂的融合为一。在这样狂乱与迷离的反复纠缠中,动作渐渐从起初的温柔而变成了狂暴般的纠缠。

景琛从末试过这样暴烈与张狂的床间之事,渐渐沈醉欲死,这时候才知人生之美与欢畅,从末如今日之深。

杜少宣伤痕遍布的身体,或许不似当初那般光洁美好,然而在情欲的控制下的身体,就连伤痕在烛光下也呈现着异样的美丽,被自己的进入时他极力抑制着疼痛的表情,散乱的长发与汗湿的身体,都在牵引着景琛一直深潜的欲望。

杜少宣放松了身体,修长的腿勾住景琛纤细的腰身,轻轻一个翻转将他压在身下,手指轻轻地把玩着他的性器,逗弄着,景琛适才在他身体里已经泄过一次,这时候男根软软的垂着,杜少宣恶意地笑道:“这就不行了?那可不成,我还没够呢。”

景琛勉强眼开眼瞪了他一下,道:“刚才是谁求饶来的?”

杜少宣偏着头笑道:“是吗?有人求饶吗?”景琛抬腿要踹他,杜少宣一把握住他的脚掌,脸贴着他道:“来吧,我来帮你。”

说着,轻轻调弄了他的男根一阵,手指灵巧之极,景琛渐觉下身又是一股燥热,那软垂的性器又有了抬头之势。

杜少宣笑道:“唔 ,真不错。”

他笑得极为情色,景琛满心想要一脚踹他下床,然而却抬不起腿脚,杜少宣再抚摸得一阵,景琛的男根直直地竖了起来,杜少宣抱起了他,半坐在床,与他紧密相贴,四腿交缠,杜少宣附在他耳边笑道:“景琛,知道欢喜佛吗?”

景琛长睫低垂嗯了一声,杜少宣吻住他,在吮吸间笑道:“抱紧我。”

景琛自幼生活在公子哥儿丛中,这等欢爱之式在春宫图册中看过多次,却从末与人试过,这时候与杜少宣紧贴而坐,四腿交缠,刺激得血全涌了上来,果然抱住杜少宣,将他后庭抬得高了一点,一点点地推了进去,这般交欢,身体贴合最为紧密,顿时觉得交合之美难以言瑜,杜少宣咬牙承受,死死地抱住景琛,激痛与欢愉交相刺激。

这一番交媾也不知到底弄到何时,彼此都累到筋疲力尽,这才倒在床上双双睡了。

47

杜少宣从梦中醒来,张开双眼,却见景琛双手支在下巴上,正趴在枕上看他,深黑的眼珠带着些氤氲的潮气,专注地瞧着自己,杜少宣躺着不动,对他笑道:“看什么呢?我是不是很好看?”

景琛伸指摸了摸他的眉眼,展颜笑道:“不是,好丑,丑得不像你了。”

杜少宣笑道:“嫌我丑了?”猛然伸臂过去,亲亲热热地揽住他,在他唇上一吻,又笑盈盈地看了他一阵,道:“你很好看,景琛, 我第一次在山道上遇到你,以为是成精的山魅,凡人哪有这样魅惑的男子?”

景琛伸脚踹了他一下,杜少宣便去抓他的脚心,景琛触痒不禁,反手去抓杜少宣,两人在床上滚成一团,被子几乎给踢下床去, 杜少宣起身拾起被子,却见窗户上亮晃晃一片白光,便道:“天大亮了,我们起来吧。你看这窗户亮得。”

景琛抬了头看,果然窗户上白晃晃地亮,猛然想起一事,赤着双足跳下床,扑到窗户跟前,杜少宣急地叫:“穿上鞋啊,当心着凉。”

话音末落,景琛已经打开了窗户,只听他呀地一声喊,转过头来道:“少宣快起来,外面下好大的雪。”

那窗户一开,便是一股冷风夹着几缕幽香飘了进来,沁人心脾,杜少宣精神一爽道:“好香,这是什么香?”

景琛道:“啊,那白梅开了,少宣,快起来。”说着趿上鞋,外衣也不及穿,便奔出门去。

杜少宣手忙脚乱穿了衣裳,又拿过一件外氅跟着跑了出去。才跨出房门几乎被雪光映花了眼,果然天地一片洁白,天上仍在扯绵扯絮地下着,院子里花木皆被雪所盖,那株白梅却开了,花瓣上也覆着一层白雪,那花愈冷便愈香,这时候冷香入骨,谢景琛站在雪地里张开双手去迎那雪花。

杜少宣替他披上外衣,紧紧将他抱在怀里, 含笑道:“没见过这般大雪?”

景琛自幼在琅琊长大,那里地气偏暖,很少下雪,便是下也只是细细的小雪,似这般鹅毛般的大雪几乎从没遇过,这时候却摇了摇头:“也不是,去袁公山的路上,雪下得更大,那时候,没心思看。。。。。”他声音略低了下去,那时候只当杜少宣已经死了,神智昏沈,哪里还有心情看雪?

杜少宣见他眼神黯然,知道他心事,双手紧了一紧将他抱得更拢一些,恨不能将他嵌进自己身子里,在他耳边低声道:“以后我天天陪你,你喜欢看雪,咱们便往北走,长安、洛阳、中州。。。。。这些地方的雪更大呢。”

景琛往后靠了靠,道:“真是傻话,那些地方还在蛮族手里呢,咱们怎么去?”

杜少宣一时无语,两人紧紧地靠在一起,看那雪漫天飞扬,鼻端嗅着白梅的幽香,都觉得人生从末如斯之美,巴不得就这么着一生一世站在这雪地里才好。

过了良久,杜少宣手摸着景琛的脸颊冰凉,低声道:“进屋去吧,你穿得单薄,当心着凉了。”

景琛嗯了一声,却不动,杜少宣看了他一眼,笑着拉了他手,一步步往屋里,那雪堆在地上级约有半尺厚,走一步便嚓嚓作响,景琛手给他拉着,脚跨在他留下的脚印窝里,再走得一阵,上了台阶,景琛突然道:“少宣,你。。。。 不去见见他么?”

48

杜少宣呆了片刻,抬起头道:“景琛,我是来接你的,你肯和我走吗?”

景琛一步步走到他跟前,雪花在他脸颊边飞着,黑发上落满了细雪,双颊冻得有些发红,更显得粉琢玉砌般美丽,他缓缓说道:“少宣,我不能跟你走。”

杜少宣心微微一沈,脸上却仍带了笑,温言道:“为什么?”

景琛抱住他的腰,脸贴在他胸前,喃喃地道:“少宣,很多事你已经忘记了吗?你为什么会上战场?为什么会跟着他出生入死?为什么从九岁起就一直和他在一起?”

杜少宣摸着他柔顺的长发,将雪粒子替他轻轻拂了下去,却没有说话。

只听景琛接着道:“我从袁公山回来,一路之上看到好多流民,又冻又饿,衣不蔽体,食不果腹。他们都是打仗的时候从袁公山那边逃回来的平民,袁公山地肥水美,可是百姓却不能安居,为的是什么?少宣,我们谢家祖居在琅琊,可是却不是现在这个琅琊,而是北方鲁地的琅琊,那里才是我们真正的家乡,百年前被赶到这南方来,祖先不能忘怀故地,将陌生的土地用祖居的地名命名,为的又是什么?我自幼生在豪门世家,祖父却从不让我们兄弟过那种骄奢淫逸的生活,他时时地告诉我们,学好本事,将来夺回本来是我们自己的东西,国土、财富、百姓,我从小就是这样想的,我拼命地读书,不是为了博什么琅琊八俊的名声的,而是为了有一日光复故国,少宣你明白吗?而你追随他所做的一切,不也是为了这个?”

杜少宣呆呆地听着他说这些,一种不安在心里慢慢滋长,他不能预料那是什么,然而却着实令他心慌意乱,只听景琛继续说道:“我答应了他,接替你去做他的大将军。所以,少宣,我不能随你走。”

他抬起脸看杜少宣满脸的惊疑,笑了一笑:“我本来以为,我和你再没机会见面,你没做完的事,我替你做下去,可是你现在回来了,我很开心,我也巴不得能和你一起走,可是少宣,他说,这是他隐忍谢家的唯一理由,我哥哥现在接替了桓崎的帅位,所以他要我来接替你。”

杜少宣在心里盘算着此事,姬末其对世家早有提防,他心里很清楚,谢家是四大世家之首,门生故吏遍及天下,谢石本人在收复失地这件事上也向来没有明确反对,反而倒有些暗中支持着的意思,不然姬末其这次出兵不会这样容易就成功,按姬末其的行事,谢家一时不能动,便得为他所用,谢家两个儿子,大儿沈稳冷毅,为人极有城府,行事有乃祖谢慎之风,小儿谢景琛机敏智慧,以才名动天下,谢景臣早已入朝为臣,宣召景琛的圣旨也在六月里便传到自己手中,中间又生变故,景琛九月里并末赴京,姬末其明知是杜少宣与他之间的纠葛,是以并没深究此事,景琛年幼,起用他即可避北朝人的耳目,又可安稳住谢家,杜少宣前后思量一番,轻轻叹了口气,携手归隐这种事,哪里是那么容易能办到的?

景琛看他满脸失意,轻轻在他脸上吻了一下,道:“皇帝给了我三天时间,三天后让我到卫戍禁军去上任,少宣,这三天你肯一直陪我吗?”杜少宣道:“肯的,永远肯的。”

景琛笑了笑道:“三天,哪里论得上永远?”

低头又想了一想,又道:“三天,也很够了。”

谢家在京城东郊有一片庄园,是谢景琛祖父晚年静修之地,园子并不大,也没什么轩敞伟丽的房舍,却在园中遍植梅树,收罗了上百名品种在园中,杜少宣随了景琛搬来园中,连家人也不带,一日三餐,日常起居都是自己打理。杜少宣年少时随姬末其过了很长一段流亡生活,做饭洗衣,什么都会,这一日大雪初晴,杜少宣弄了白肉血肠锅来,景琛去园子里梅树下挖了一坛六十年的陈酿,两人相对而饮,景琛不胜酒力,不多时伏在杜少宣膝上沉沉睡去,杜少宣瞧着他恬静的睡颜,心里只觉得一团雍塞堵着,将那一坛酒喝了半坛下去,人却越喝越是清醒,他将景琛送入房中卧好,自己继续去了园中亭子里,挑了盏银红罩纱灯笼,对着梅林独酌起来。

雪夜里四下一片沈静,连风声也没有,地下屋上,白茫茫一片,极细微的声音也传得极远,杜少宣耳力极佳,隐隐听得雪地里一阵细微的嚓嚓声传了过来,他微皱双眉,侧耳听了,果然是有人过来了,听起来似乎正在园门外。

49

杜少宣端着酒杯的手略停了一下,耳听着那极为熟悉的脚步声越行越近,瓷白的酒杯里,色泽浅淡的陈酿散发出浓郁的香气,酒微微地荡漾着, 有一两滴溅上了他的手背,他仰头一口干下,再放下酒杯时,面前已经静静站着一个人。

姬末其全身裹在一袭雪白的狐裘里,长发没有束冠,披散在肩头,脸是玉白的,唇是鲜红的,唯有眼眉一片浓黑,那双时常半眯着的凤眼,此时大大地张着,闪动着摄人心魄的光芒,一枝斜逸过来的红梅顿时也失了颜色,天色朦胧欲黑,姬末其的脸却异常清晰,宛如一幅画一般,将冰冷灰暗的暮色点染得鲜亮起来。

杜少宣放下酒杯,从身后又拿出一只杯子,倒满了酒道:“雪夜天冷,你赶了不少路吧?过来喝一杯。”

姬末其直走到他面前,眼波闪烁,似有氤氲水气,仔细一瞧,却仍是那两只泛着琉璃般光泽的冰冷黑眸,他不接杜少宣手中的杯子,却微微低了头,用唇含住那酒杯,就在杜少宣的手上饮了这杯酒,这才抬起脸来道:“好酒。”

说完微微一笑。

他本为生得极为美,不笑时给人冷若冰霜的感觉,这一笑却似春风送暖,有桃李盛放之,杜少宣对他一颦一笑早已熟悉,此时仍是不免心中微微一动。

姬末其在他对面坐下道:“他呢?”

杜少宣道:“睡了。”

姬末其伸出手指,掂起桌边的竹筷,红泥火炉上炖着白肉血肠,他掂了一片白肉慢慢送入口中, 点了点头道:“子澄,手艺越来越见好了。”

杜少宣道:“嗯,景琛喜欢这个味道。”

姬末其脸上没什么表情,慢慢放下竹筷,抬起脸来道:“你早知道我要来吧?”

杜少宣道:“是。你也早知道我在这里吧?”

姬末其抽了抽鼻子,笑道:“是啊,我能嗅觉出你的味儿来。”他环顾四周,道:“这梅园不错啊,你很喜欢梅花吗?我记得你爱的是白海棠啊。”

杜少宣低声道:“陛下,求你放过谢家。”

姬末其指尖掂了一朵白梅凑在鼻子下嗅着,听了这话微微冷笑:“杜少宣,你这算什么?”杜少宣道:“景琛心思单纯,一心只想收复失地,谢丞相或许老谋深算,也不过是为保一家之平安,并算不上什么十恶不赦之人,陛下请看在杜少宣的面上,放过谢家。”

姬末其身体微微颤抖,将手掌里那朵白梅捏得粉碎, 沈声道:“你的话我不明白,谢景琛少有才名,身边早有大臣上书举荐他,我现在朝中也正少人用,他胸中颇有抱负, 我给他机会让他展才, 怎么叫放过他?子澄,我很难过。”

他素来为人刚强,从不示弱于人,便是在杜少宣面前也少这般示弱的话出口,说到最后一句时,眼里竟有了泪光。

杜少宣心中一软,几乎忍不住想替他拭掉泫然欲滴的泪水,却终于还是忍住道:“最难猜测帝王心,我只怕你狡兔死,走狗烹。 过河便拆桥。”

姬末其点了点头道:“你这是来替谢景琛要免死牌了?好啊,我可以答应你,你却拿什么来换?”

杜少宣双手一伸道:“陛下想要我做什么?”

姬末其身子歪在软枕上,嗯了一声道:“你觉得你能给我什么?”

杜少宣迟疑了一下道:“驱逐世家,收复故土,迁回旧都, 一统天下,这是你生平之志,我虽不才,愿意效死力。”

姬末其嘿嘿一笑,凤眼半眯,朝杜少宣招了招手道:“你过来。”

杜少宣却站定了步子,不肯动半分。

姬末其长眉微微一拧,双手解开了颏下的衣带,将狐裘脱了下来,里面却只穿着了件白绫寝衣,站了起来, 低声道:“我以为你死了,子澄,兵败那天起,我就一直只穿白衣,甚至新婚大典之时,喜服下我也穿着白衣,子澄,我心里,没有别的人。”

杜少宣浑身一颤,只见姬末其挽了半截衣袖起来,雪白的胳膊肘上,却层层叠叠,横七竖八画了许多暗红的伤痕,在银红的烛光下显得异常清楚,虽然是一条条伤痕,却呈现出一种极为诡异的美丽,杜少宣猛地往后退了一步。

姬末其再进一步,直逼着他的眼睛说道:“我不能当着那些人面前哭,我每天想你想得不能入睡,就用发簪在手臂上画一下,就这样,看到血流下来,心里就痛得可以轻一点,可以把眼泪逼回肚子里,子澄。。。。。。。。”

杜少宣突然低声喝道:“不要再说了!”

乌衣巷 50

姬末其话音顿止,仰起头看他,杜少宣沈默着一语不发,姬末其心重重一沈,寒意顿时窜上心间,忍不住轻轻颤抖,却也不再作声。

两个人静静站着,夜渐深了,天边斜挂着一线月牙,四周昏黑一片,那盏小小的银红罩纱灯,发出淡而微弱的光芒,一时间,整座园子陷入了死一般的沈寂,模糊的光线下,姬末其看到杜少宣双眉紧蹙,漆黑的眼睛如夜色般深沈,那眼光不再炽烈,不再温柔,也不再依恋,唯一有的只是怜悯罢了。

姬末其微眯起了眼,嘴角牵出一缕冷笑,紧紧咬住了牙,他本来只穿了单薄的寝衣,这时候胸口发闷,忍不住咳嗽起来,愈咳愈是厉害,杜少宣终于道:“你。。。。。。穿上衣服。”

姬末其毫不理会,倔强地站在原地,咳得喘不上气来,杜少宣再站得一站,终于忍耐不住拾起了地上的狐裘,替他披上,才转过身子,只听呼的一声,姬末其将狐裘掀翻在地,仍是昂头瞧着他。

杜少宣楞了片刻,弯腰拾起,再度替他披上,姬末其双臂微振,再度将狐裘抖落在地,咳嗽倒渐渐止住,杜少宣第三次拾起衣裳道:“我以后不会在你身边,你莫糟蹋自己身子。”他将狐裘裹在姬末其身上,姬末其微微挣扎,杜少宣死死摁住他,姬末其挣扎不开,突然间松了劲,扑到杜少宣怀里,双手抱住杜少宣低低地道: “不,子澄,不要离开我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求你。”

杜少宣浑身一颤,他认识姬末其几近十年,从没听他开口求过人,当初为了他娶皇后,杜少宣一气之下远走琅琊,姬末其不肯让他走,也没这般软语相求过。

眼看他身子冻得冰凉,这时候再要推开他,却无论如何狠不下心,只得默不作声地任他抱着,摁着他双肩的手也变得好似在拥抱他一般。

这般呆立片刻,只听得梅林里一阵簌簌声,杜少宣转头看去,那月牙不知何时已经爬上中天,清淡的月光下,只见一只鸟朴棱棱自林中飞出,原来却是冷月别枝,惊飞了夜雀。

良久,杜少宣腾出手来,细心地替他系好衣带道:“夜深了,陛下请回去吧。园外的侍卫们应当是等候多时了,陛下身体单弱,不可在这冰天雪地里呆久了,回驾吧。”

姬末其一双凤眼辗辗转转,目光总是落在杜少宣脸上,抓住他的手道:“别离开我。”

杜少宣摇了摇头:“陛下,你忘了我吧,就当我。。。。。就当我真的死在了袁公山了吧。”

姬末其低声道:“不,你明明没死,子澄,我要你陪着我,留下来。”

杜少宣再度摇头:“陛下,我心里。。。。。。另外有人,我不能再陪着你,我陪着你会想着他,那样对不起你,也对不起他,陛下,你有后宫佳丽,有江山社稷,有宏图远治, 而他,只有我,我,也只有他一个。陛下,请多多珍重,恕子澄再也不能陪伴左右了。”

这几句话,他说得极缓慢,却极坚决,没有半分犹豫,姬末其眼里闪烁的光芒终于渐次黯淡了下去,一张美丽绝伦的面孔,渐渐变得毫无表情,等杜少宣说完,他默默放开了双手,转身而去,杜少宣瞧着那单弱的身影消失在园门外,耳听得杂沓的脚步声再度响起,渐行渐远,忍不住拾阶而下,奔到园门边,便想伸手去推门,手指轻颤,伸了几伸,终于又缩了回来,呆立良久,时至中夜,正是梅香凛冽之时,那香幽幽不断,在身周绕之不去,当真是暗香入骨处,痛杀肝肠。

乌衣巷 51

他也不知站了多久,直到遍体生寒,这才跑回亭上,捧起酒坛,将余下的小半坛酒全部喝了下去,一头栽在案上,睡了过去,等到再醒转来,身上却盖了棉被,张开眼,原来是睡在卧房中,窗外已经红日满天了。

他一翻身坐了起来,景琛却不在房中,只听得一阵说话声从外面传了进来,似乎景琛正在和人说话。

他披了衣裳,撩开门帘进了外屋,外屋门大开着,阳光已经照了进来,案上一瓶梅花正在含香吐蕊,景琛的柔和的声音从屋外传了进来。

“嗯,我知道了,你先等会吧,我这就来。”

杜少宣一面走出房门,一面接口道:“你要去哪儿呢?”

景琛身上穿了玉色的锦袍,长发漆黑,给阳光照得闪闪发亮,正站在阶下和一家人打扮的汉子说话,听了他的声音回过头来,微微一笑道:“这是家人谢安,他说璎苏病得厉害,我得回府去瞧瞧。”

那家人见杜少宣出来了,便退了下去,杜少宣从后面揽住他,下巴搁在他肩膀上笑道:“是你把我弄上床的?我沈不沈?”

景琛道:“沈,沈得像小猪,拖都拖不动。”他替杜少宣拉好衣襟道:“夜里那样冷,睡在那地方,不冷吗?”

杜少宣头隐隐作痛,却笑了笑道:“没什么。你要回府上去吗?”

景琛道:“是,我去看看璎苏,他挺可怜的。”

雪后阳光有些过于耀眼,也许是夜里睡得太迟,又或者是酒喝得太多,他觉得头痛得要死。

景琛见他精神不济,便拍了拍他的脸道:“回去睡一会,我赶回来和你吃中饭好不好?”

杜少宣道:“璎苏病了,你又不是大夫,我也病了呢,不许去。”

景琛拉了他的手,两人走回房中,景琛将杜少宣摁上床去,又替他盖上被子道:“好好睡一觉,以后别喝那么多酒,我很快回来。”

杜少宣拉住他道:“你不在我睡不着。”

景琛笑了一笑,拍了拍他的脸,转身出了房门。

虽然是个响晴天,俗语说,下雪不冷化雪冷,反倒觉得僵手冻足,景琛出了园门,上了马车,谢安一声吆喝,那马车得得地跑了起来,不多时便停了下来,景琛觉得奇怪,这里在京郊,到城中谢府,怎么也得跑一个多时辰,怎么这般快便到了?

他撩开车帘一看,马车却是停在一大座庄园外,院墙朱红,景琛顿时明白过来,这里,是皇帝的夏季行宫。

他疑惑着走下马车,问谢安道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

那谢安嗫嚅道:“这是大公子吩咐的,要小人把公子送到这里来。。。。。。不能让。。。不能让杜公子知道。。。。”

景琛双眉微拧道:“大哥?”

正在疑惑间,前面过来几个人,当头的是个一身蓝色锦袍,身材高大,二十七八岁年纪,面容英俊,气度沈稳的男子,景琛叫了一声大哥,那男子正是景琛的大哥谢景臣,他十六岁随父亲上京,十八岁出仕,早已经历练得精明强干,是少年一辈的大臣中窜升最快的。

景琛道:“大哥,你怎么在这里?”

谢景臣道:“你来了?随我来吧,陛下要见你。”

他们兄弟自幼分离,谢景臣又是喜怒不形于色的男子,与景琛温柔和顺的性格大为不同,兄弟两平时说话的时候也不多,这时候说话口吻淡淡的,景琛跟在他身后走了一阵,雪地里路不好走,谢景臣步子甚大,不多时便将景琛抛在后面几步远,便停下步子等景琛跟上来,拉住他的手道:“我拉着你走,当心不要跌倒了。”

景琛心中一热,大哥冷面热心,其实心里向来是爱护他的。

他紧紧拉了哥哥的手道:“陛下为什么要见我?”

乌衣巷 52

景琛一去便是一整天,至晚间方回,

杜少宣听到园门响,连忙奔出屋去,正见谢安提了灯笼,搀着景琛从车上下来。

杜少宣迎上前去,灯光下瞧着景琛脸色有些苍白,他将外氅替他披上道:“怎么去了这一日?叫人好等。”

景琛面色略显苍白,眼里全是疲惫,微微笑了笑道:“嗯没什么,天晚了,叫谢安在这歇一宿再去吧。”

杜少宣随口应了,一面忙忙地问他冷不冷,要不要吃东西,景琛有一搭没一搭地回他的话,两个人进了屋子,景琛打发了谢安去睡了,方才对杜少宣笑道:“我吃过了,你吃没有?”

杜少宣点点头,景琛神色疲惫道:“累了一天,身上乏得厉害,天又挺冷的,咱们喝点酒吧。

说着自怀内掏出个酒瓶,对杜少宣道:“这是上品花雕,我哥哥给的,来咱们尝尝。”杜少宣道:“单只喝酒,易醉而无趣,我去给你弄点下酒菜,你想要吃什么?”

景琛想了想道:“我要吃烤鱼。”

杜少宣拍手笑道:“今天白天没事,我在园后的池子里钓了几尾上来,这可是正好了。”说着转身要去,景琛却一把拉住他,恋恋不舍得地瞧着他,仿佛要把这个人刻进脑子里一般死死地瞧着,漆黑的眼珠里突然多出一抹忧伤,杜少宣心里微酸,在他脸上亲了一下,笑 道:“你歇会儿,我马上就弄来。”

景琛低下头,半晌才嗯了一声。

杜少宣手脚麻得地弄好了,将几只鱼盛在盘里,回来时,屋里却不见了人,他四处去瞧,却见景琛站在梅林边,手里拿着酒瓶,正喝着呢。

杜少宣跑过去一把夺了过来道:“叫你别喝冷酒,伤胃的呢。”蓦地觉得手里的瓶子竟然空了大半,骇然道:“你。。。。你这是喝了多少呢?”

景琛笑道:“没。。。。没喝多少。。。。。”说着脚下便是一软,身子往前一栽,杜少宣上前去扶,景琛合身倒在他身上,喃喃地道:“少宣,我心跳得好快。”

杜少宣扶住他道:“谁让你这么喝的?你当这是水呢。”

话末说完,蓦地里景琛双臂绕过他脖子,低声道:“抱我。”

他星眸微饧,眉梢眼角尽是春色,唇色红,微微地张着,露出米粒般一排细碎的牙齿,几缕散乱的黑发披拂在脸侧,十分色添着百倍,杜少宣心中一荡,猛地将他拦腰抱了起来,景琛攀住他脖颈,与他挨挨擦擦,杜少宣只觉得他脸上肌肤嫩滑如玉,顿时心猿意马起来。

景琛半醉半醒,只管抱住杜少宣,那唇便在他眼角眉间一路点了下来,及亲到唇,便如小孩儿见了糖一般,粘上去不肯放开,只含了杜少宣两片嘴唇,吮咂濡沫间,舌尖便探入他口内,搅了几下,杜少宣小腹一紧,热气上升,通身都热了起来。

他抱着景琛进了房,景琛却似抽去了脊骨一般,整个人攀在杜少宣身上,不停地吻他,他本来生得十分秀雅,这时候春色满面,反倒多出一分绮丽,眉宇间桃色惑人,竟然十分地妖魅起来,杜少宣从没见过景琛这般撩人情态,本已是十分欲焰,这时候哪里还顾得许多,抱着他便上了床。

乌衣巷 53(H~)

那床间罗帐半悬,红烛高烧,景琛笑意盈盈,痴缠着杜少宣不肯撒手,似乎一撒手,便再也拉不住了似的,小猫似地往他怀里钻去,长发披散下来,纷披在脸侧,一张脸更是秀美难言,当真是吓煞人哉的动人。

杜少宣心痒不禁,动手脱他衣裳,景琛放倒了身子,吃吃地笑着,由着他脱了外衣,正解寝衣的带子呢,他搂住杜少宣道:“少宣,亲亲我。”

杜少宣依言亲了亲他,景琛摇了摇头道:“不是这样。”一面说,一面捉了少宣的手,摸向自己胯间,果然是鼓涨起来,隔着亵裤也能感到烫得吓人,他半闭了眼道:“少宣,摸摸他。”

杜少宣血脉贲张,握住那东西,手指绕了几圈,听得景琛呼气之声愈见急促,慢慢张开了双腿,少宣便褪下他亵裤,露出雪白的下体,黑亮的毛发丛里,性器颤颤地立了起来,杜少宣手上摸上去,听得他低笑出声,顿时五腑六脏内都痒将起来,伏下身子,含住他的性器,舌绕着那东西逗引着,景琛身子微微颤抖起来,双腿微微并拢,自杜少宣腰间缠了上去,杜少宣再弄得几下,只听他呻吟出声,双腿死死缠在杜少宣腰间,唔地一声,泄了出来。

杜少宣躲不开,那浊液喷了一脸,他自己腿间也沾了不少,顺着雪白的腿根流了下去,再看他人,脸别在锦被里,双手绕在浓密的黑发里,雪白的肌肤这时候全变着了粉色。杜少宣压住他笑道:“这就不行了?厉害的还没来呢。”

景琛自被子里抬起脸来,额角已经沁出汗水来,喘吁吁地道:“你还要怎样?”

杜少宣一笑道:“你撩拔了人,就这般罢了不成?”

景琛望着他不作声,黑色的眼珠里突然涌上浓重的悲哀之色,杜少宣心中一动道:“怎么了?”

景琛转作欢容道:“好,可是你不能弄得我太痛。。。。”

杜少宣抱紧了他道:“不会的。。。。”

一面说一面将他身子朝下翻去,他腰身生得极为漂亮,腰线下凹,后臀微翘,雪白双丘间一条肉粉色的臀缝,密穴隐约可见,杜少宣覆上这漂亮无双的身体,双手搂在他胸前,轻轻地捏着两粒乳珠,景琛不禁他这般搓揉,齿间溢出呻吟之声,听在杜少宣耳内,便更加地勾魂,起伏辗转间,慢慢曲了他双腿,手指探着密洞的所在,冲了进去。

狭窄紧窒的密洞不能承受突然袭入的异物,猛地抽缩起来,杜少宣唔地一声叫了出来,一瞬间只觉得畅美难言,眼见着景琛雪白的背上密布了一层细汗,景琛带着哭腔地唤他的名字:少宣。。。少宣。。。。

一声声的低唤婉转缠绵,杜少宣哪里还能把持得住,挺起腰身,往他身体深推了进去,来回的冲撞中,一波接一波快感,将一切痛苦掩盖,一个在接纳他的冲撞,一个只想融进身下这个身体里去,两人的汗水淌在一起,身体相连处似乎燃着烈焰,要将彼此完全融化。

狂乱的交媾中早已经分不清彼此,肉体的起承交合间,两颗心也紧紧地系在一处,天涯海角,你的心在我身体里,而我的心也已经交了给你。

激痛与极乐,彼此水乳交融得天衣无缝,这一夜景琛除了间断的呻吟与刚开始轻声呼痛,至始自终温柔地呼唤着杜少宣的名字,痛也好,快乐也好,一直死死的抱着他,到精疲力竭的交欢结束时,仍然死死的抓住杜少宣的手不肯放开。

杜少宣见他黑发被汗水打湿,眼睛已经不能睁开,身体却还紧紧依偎在自己怀里,只当他是睡熟了,想轻轻放开他,抱他到枕上去睡,哪知才一动,手便被他抓得死紧,嘴里连声叫道:少宣少宣,杜少宣略应得慢一点,他便张开氤氲潮湿的浓黑双眸,慌张地四下搜寻着,直到看到杜少宣的脸,这才双闭上眼。如此两三次,杜少宣不敢再放开,由着他死死抓着自己的手,头枕在他肩头,轻轻地拍了他一阵,不一会听得他呼吸沈稳,似乎睡了过去。

这般折腾了半夜,杜少宣也有些倦了,朦胧中却听得他低低地叫了一声:少宣。

声音温柔里却透着说不出的悲伤,杜少宣蓦地睁开双眼,去看他时,却见他阖着双目,似乎睡过去了,他摇了摇头,不由暗暗奇怪,这般竭尽一切的欢好,倒像过了今日没有明日般的抵死缠绵,不知怎的,他心里也是隐隐一点担忧,却又说不上忧在何处,重又倒回枕上,紧紧抱住他,终于沉沉睡去。

乌衣巷 54

更新时间: 05/27 2007

54

他醒得迟了些,睁开眼时,景琛已不在身边。

他坐起身来,只见胸膛上许多红痕,自己吐了吐舌头,这一夜真是太过放纵了,景琛在性事上向来都是温婉和顺的,昨晚却也十分地放纵,他坐在床上想了一阵,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,却又想不出为什么,只是眼前老是浮现着景琛那双带着微微的悲伤的眼睛,那里面有说不出的悲凉与忧伤,想到这里他心慌起来,觉得非要马上见到景琛不可,否则便难以心安。

他飞快地穿好衣裳,起身下床,屋外阴云密布,风赶着一团团灰黑的云在天空中迅速堆积,天地乌蒙蒙的一团,地上残雪末消,光景竟是说不出的凄凉。

园子里静悄悄的,梅花这时倒香得厉害, 幽幽的香气在一团混沌中,也带着几分不详。他四下瞧了瞧,到处皆不见人影, 忍不住叫了一声:景琛。。。。。。。

一片寂静,无人应他。

那不详的感觉像空中的浓云,在他心里蓦地堆了起来。

园子并不很大,房舍也不多,一间间寻了下来,皆是空无一人,转身到梅林里去,却仍是没人,只听得他自己的声音在梅林中飘荡,嘶哑、颤抖,听起来完全不像他自己的声音。

也不知在园子里打了几个转,最后回转到梅林,坐在那日喝酒的亭子发呆,柱上仍然挂着那盏银红罩纱灯笼,案上一瓶白梅,却已经换成一枝绿萼,清新淡雅的浅绿中,带着些牙白,风愈加地凛洌,似乎吹得梅枝也簌簌而动。

他呆了片刻,突然发足往下人房中去看,果然谢安也不在了,柴房后有清晰的车辙,马厩中的马也不见了踪影,他脚下发软,颓然坐倒,景琛是走了吗?哪里去了?

从昨夜一直萦绕在心的悲凉到此时已经明了, 景琛,昨晚是来和自己告别的。才有那样抵死缠绵,那样极尽狂放的情欲,只因为,那是最后一次了。

他呆呆地坐着,风比刚才更加以凌厉,吹在面上,宛如刀割,他却丝毫没有感觉。

他呆坐了不知多久,眼见得雪花一片片飘了下来,突然间一跃而起,奔了出去。

“又下雪了,今冬这雪为何这般多?”

姬末其站在窗下,望了空中纷纷而下的雪花说道。

“冬雪有益农事,来年必是丰年,只是今冬怕有百姓要受冻了。”一个身材高大的年青男子站在他身后答道。

御书房内架着三个炭盆,屋内暖气蒸腾,窗子却大开着,偌大的房间却只站了他们君臣二人,姬末其转过脸来道:“你不是一向在军中吗?怎么对农事倒也关心。”

那男子答道:“食君之禄,忠君之事。微臣虽身在军中,替陛下分忧,却没什么职责分别,而且微臣未从军之时,曾在中书省做过五品从事官,这农事到也知晓一些。”

姬末其点了点头,他穿着家常的衣服,并没穿朝服,一头乌黑的头发用丝绳轻轻挽住,看上去全然没了朝堂上的冷厉严酷,望向雪花的眼神单纯而清冽,那青年男子出神地看着他,没提防姬末其突然转过脸来,一双凤眼斜斜扫了过来道:“谢景臣,你在发什么呆?”

谢景臣脸色一滞,收回眼光,微微怔了一下道:“陛下,杜少宣应该是要来了吧?”姬末其脸上似笑非笑道:“你怕他来?”

谢景臣摇了摇头。

姬末其道:“你去吧。他自会来找你的。这一次,辛苦你了。”

谢景臣垂目道:“谢陛下。臣不敢言辛苦。景琛是微臣幼弟,我兄弟虽自幼分离,却是一母同胞,兄弟相爱之情并末稍减,这即是景琛的心愿,微臣这个做大哥的,责无旁贷。”

姬末其点了点头:“很好,那么你去吧。”

景臣应了一声,转身往外走,走至门边,却又回头,只见姬末其凭窗而立,长发被风吹拂得四下纷飞,黑发掩映间一张脸皎洁若玉,眉眼之艳,竟让人不能直视,然而身形纤瘦,厚重的冬衣仍然不能掩其身材之削薄,他终于忍不住道:“陛下,寒风侵骨,请保重龙体。”

姬末其闻声回头,却只见谢景臣已经跨出房去,他呆了片刻,眉尖微微一蹙。

乌衣巷 55

更新时间: 05/28 2007

55

晌午时,雪下得更大,不过半日,整个京城变得一片洁白, 树梢、屋顶、地面,四处堆下了厚厚的雪。

风夹着雪,令人寸步难行。

京郊古道上,一辆马车正顶风冒雪,艰难前行,那赶车的车夫回头道:“公子,前面有避雪亭,咱们避一下再走吧。”

车帘一撩,露璎苏一张雪白俊秀的脸道:“不歇了,公子说了,下刀子也照走。”

那车夫不再说话,只得咬牙一鞭甩出,吆喝着那马奋力前行。

璎苏坐回车中,望向坐在一角沈默不语的谢景琛,他面无表情,一张秀雅清丽的脸孔,像是纸笔描出来的一般,一片木然,似乎连眼珠也不会动了。

璎苏有些害怕,他拉了拉景琛的袖口道:“公子,公子,你没什么不舒服吧?”

谢景琛瞧了他一眼,摇了摇头,璎苏心中害怕,却又不敢多话,今日一早景琛便回到府中,说自己要出远门,让他好好地呆在府里,璎苏吓得大哭,抱住他不肯放手,说什么也要跟着他,景琛起初不肯,后来谢景臣来了,不知和景琛说了什么,景琛终于答应了,让璎苏跟着他一起走。

可是从上车起,景琛便一言不发,泥胎木塑一般地呆坐着,甚至连眼珠也不曾动过一下,璎苏没见过他这样,也不敢多说,直到刚才车夫说风雪太大,要停一下车,景琛才吩咐璎苏告诉他不要停,一直走,这才算是说了几句话。

车内沈默如死,车外的风雪之声听起来便格外地大,风声凄厉,呜咽般传过来,只听车夫道:“公子,咱们过了长亭了,这里一过,便出了京城的地界了。”

一直呆坐着的景琛猛地转过身子,撩起了车帘,寒风挟裹着大团的雪花扑入车内,那雪飘在面上,顿时化了,脸上便是一片冰凉。

眼前白茫茫一片,前方什么也瞧不见了,京城,皇宫,梅园,家,还有那人,在风雪的那一端,如今瞧不见,更加也摸不着,一条蜿蜒的山脉渐渐隔断视线,真真切切将一切阻隔开来,就这么撒手去?南越他从没去过,听说湿热难当,就算这样也没 什么可怕,可是从今后再要想见到那个人,却是万万不能的了。

一剎那间,他几乎便想令车夫回转去,江山社稷,国家大义,这些和他有什么关系?他不过是想和一个人长相厮守罢了,他狠狠咬住了唇,姬末其的话似乎在耳边回响: “他与我十多年来的夙愿便是收复失地,赶走蛮族,可是如今他却只想与你偕隐,景琛,朕看过你的文章,你分明也是胸怀壮志的大好男儿,怎能只计较你们的私情?汉时尚有匈奴末灭,何以家为的话,如今大片疆土沦陷在敌手,杜少宣精明强干,却因你而不肯事朝,景琛,这如何对得起你那满腹经纶?”

皇帝其实要的不是这些,他的话说得冠冕堂皇,景琛却从皇帝青白的脸色,微蹙的双眉间,看到了憔悴,那样风姿俊丽的皇帝陛下,不过是为一个人憔悴罢了。

景琛知道那是怎样的滋味。

不是要蠢到把自己的爱人双手奉上,也不是蠢到要做圣人,只是,不忍心。也许没有自己出现,杜少宣那样心肠柔软的人,最后仍是会陪着皇帝吧?

就如同当初没有皇帝,少宣也不会跑到琅琊,在痛苦与寂寞中与自己往来吧?

相比这个,皇帝对谢家的威胁,也算不上什么。

这个表面坚强冰冷的皇帝,大概不知道,他的长篇大论,他的天家威仪,甚至他言语里对谢家隐约的威胁,都比不上那乌黑双眸中流露的绝望更有力,更见效。

他放下车帘,正对上璎苏担忧的眼神,他轻轻笑了一下:“璎苏,你去过南越吗?”

乌衣巷 56

更新时间: 05/28 2007

56

杜少宣进门之时,姬末其正瞧着一盆白海棠发怔。

这盆白海棠是宫里花匠花了无数心血培育而成,就算寒冬依然可以盛放,听到脚步声,他头也不抬地道:“子澄,这花开得好吗?”

杜少宣恍若未闻,直楞楞走到他身边:“景琛呢?你把他怎么样了?”

姬未其纤长洁白的手指轻抚过白海棠娇嫩的花瓣,漫不经心地道:“谢景琛是谁?”他缓缓抬起头来,眼睛在杜少宣脸上扫了一圈,突然微笑道:“对了,是你的那个小情人,这话可问得怪,你的情人不见了,跑来找我做甚?”

杜少宣脸色发白,嘴唇发颤:“陛下,景琛。。。。你放过他, 所有过错都在我一人身上,你放过他,放过谢家。”

姬末其手指蓦地一紧,狠狠地将一朵洁白的海棠扯了下来:“杜少宣,你将朕当做什么人了?”他俊丽脸笼上一层青灰之色,双目狠狠地瞧着杜少宣,杜少宣身子一颤,突然间双腿发软,连忙撑在椅子把上,喃喃地道:“他不见了,他。。。。。。他去了哪里?”

姬末其见他失魂落魄,不知为什么,心里翻起了更为深沈的绝望,原来,即使那人不在,这人也不再是自己的了。

他觉得一阵发冷,良久方才问道:“你这算是来找朕兴师问罪了?很好,杜少宣,你真的当朕是低三下四的人吗?”杜少宣茫然抬头,呆呆地看了他良久,低下头道: “是,是我错了,我本该坚决一点的,应该早一点告诉他,早一点告诉你,可是一个人要明白自己的心事,原来要这样才行。”

姬末其道:“ 你说什么?”

杜少宣抬头大声道:“我知道他一定是来见过你了,我不知道你和他说了什么,但这总是我不好,我不应该怪你,我总是那样优柔寡断,拖泥带水,我不舍得你伤心,也不舍得他难过,结果最后没有一个人开心,这全都是因为我。 ”

他喃喃地说道,一面起身往外走,姬末其一直到他走到门边,猛地喝道:“站住,你要去哪里?”

杜少宣回过头来,双眼发直:“我要去找他。”

“他去了哪里你知道吗?你就能找到他?”

杜少宣摇了摇头:“我不知道,但是天涯海角,我总要找到他,只要他还活着,不,只要我还活着,就要一直找下去,找到为止。”

说着,他转身往外走,只听姬末其幽幽地道:“你以为你这样就能找到他?杜少宣你死了这条心,我知道他去了哪里,可是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你,哈哈哈哈,杜少宣。。。。杜少宣。。。。。。”他大笑了起来,杜少宣的背影在眼前渐渐模糊起来,所有一切都模糊起来,甚至连白海棠娇美的花瓣也渐次模糊,一道模糊的还有那些过去了的岁月,模糊的,一团团的往事,全都在这个大雪纷乱的午后,变成了一团混沌而不堪触摸的痛楚。

属于他和杜少宣的往事,被这场风雪永久地吹散了,失落无踪,再也无迹可寻。

杜少宣出了宫门,他没有再回头看一眼宫城,顺着大雪覆盖的道路往城外走,景琛会去哪里?琅琊?幽谷?会往北去吗?他那样喜欢雪,也许会往雪很大的地方去?

他去马市买回一匹骏马,出城往北,在十里亭遇到一个青衣男子,这人面容英俊,眉眼乍看有些眼熟,二十七八岁年纪,拦住了他的马道:“杜少宣,在下恭候多时了。”

乌衣巷 57

更新时间: 05/30 2007

57

杜少宣收住缰绳,面无表情地道:“在下有要事在身,请让让道。”

那人并不让开,冷冷地道:“南辕北辙,大人是要往哪去呢?”

杜少宣微微一震:“你说什么?”

那青衣男子道:“还是请下马说话吧,杜少宣,如是想寻到景琛,就请下马。”

这两个字比什么都灵,杜少宣翻身下马,道:“你说什么?景琛?你识得景琛?”

那青衣男子道:“杜大人贵人多忘事,在下虽长年在军中,可是朝堂上好歹也曾见过几面,怪不得人说杜大人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,眼里从没放得下别人。不好意思,在下谢景臣。”

杜少宣恍然大悟,怪不得面熟,一则他容貌与景琛有几分相似,二则他虽与谢景臣并无交情,朝堂上却也见过几面,只是此人向来沈默寡言,而且长年都在军中,是以杜少宣并不十分熟悉。

这时候突然听到是他,本来漆黑一团的心里,突然间有了微弱的光芒。

雪这时下得小了些,却仍是缠绵不断地飞着,谢景臣便与他进了路边一座亭子,杜少宣不等坐下,便迫不及待地道:“谢大人,你知道景琛去哪里了吗?”

谢景臣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黑玉戒指,道:“这个东西你可认得?”

杜少宣仔细瞧了瞧,颤声道:“这是景琛戴在指上的,这是。。。。这是他给你的?”

景臣点了点头,将那戒指放在他手心里道:“景琛临去时,嘱咐我转交于你。”

杜少宣摊开手心,仔细瞧了那戒指,正是当初季伦给景琛的那枚戒指,这墨玉戒指本是一对,戴季伦师兄弟一人一枚,陈妙手当年负气出走,将墨玉戒指带走一只,余下一只,就在戴季伦手上了,后来季伦给了景琛,这中间的事情景琛都曾一一告诉过他,这时候乍见了这戒指,心里一痛,眼泪几乎要流下来,喃喃地道:“他留下这个,人却走到不知哪里去了,这这。。。。。”

他抬起头来,对谢景臣道:“谢大人,能否告知在下,令弟现在何处?”

谢景臣摇了摇头道:“你可知景琛因何要走?”

杜少宣垂首不语,良久方道:“是我不好。我早该了断清楚的。”

谢景臣微皱双眉嗯 了一声,杜少宣继续道:“都是我的不好,我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定是连累了他,只怕,只怕也连累了谢家。”

谢景臣冷笑了一声,幽幽地道:“杜少宣,我真不知道你好在哪里?景琛如此,他。。。。。。。。他也如此。到现在你也不曾明白过景琛的用心。你当我谢家是受人胁迫的吗?你以为他。。。皇帝就真的可以威胁得了谢家吗?”

杜少宣一惊,茫然地看着他。

谢景臣道:“杜少宣,景琛为什么要走?景琛性子像家母,家母慈爱温柔,从不肯伤害任何人,景琛性子自小便是如此,从不与人争夺物事,就算自己的东西,别人想要,他也就给了。”

杜少宣双眼瞪了起来:“可是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”

谢景臣摆了摆手道:“你听我说完,你毕竟是个人,是景琛十八年来唯一爱上过的人,他不会轻易退让的。杜少宣,你有没有想过,如果景琛留在你身边,你伤害得最深的那个是谁?”

杜少宣顿时呆了,是谁 ?

谢景臣道:“景琛只是觉得你和他,欠他一个公平。你明不明白?”

杜少宣绝望道:”难道他这样走了,就公平了?他明明知道,他离开我,我也绝不会再回去了,我不想再骗自己了。”

谢景臣大摇其头:“我不知道景琛怎么样就会对你这样一个愚钝的家伙用心如此之深,我只觉得你愚不可及,两个生着玲珑七窍心的竟然看不来来,杜少宣,那只墨玉戒指,是个信物。景琛为何给你留这样的信物,你好好想想吧。我的话就到这里,这其中的为什么你好好想想吧。还有,往北走,是找不到景琛的。”

他说完掉头便去,杜少宣追出亭外,却又停下脚步,只见谢景臣 上了马,扬鞭而去,细雪不停地飘洒在身周,天地一片朦胧,他默默站了良久,终于牵过马匹,掉头回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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放荡时期的爱情,听说雷到不少同学,咳咳咳,那个啥,对不起啊..

掩面逃走```~~~~~~~~

乌衣巷 58

更新时间: 05/31 200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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暮色已重,雪倒是停了,天却仍是暗得叫人发闷,太监掌上灯来,姬末其道:“都下去。”

内侍们面面相觑一下,都退了下去。

姬末其走到桌边,拉开一个小小的抽屉,只见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些小玩艺儿,什么小泥人,小木刀,全是手工制成,虽然粗糙,却看得出做的人很认真,是花了不少功夫做成的。他将这些东西全都搬了出来,一件件地瞧着,眼里的光芒愈来愈是暗淡,眼窝处慢慢渗出大滴的泪珠,一粒粒地掉在这些东西上面。

便在这时,听得内侍在外阻拦什么人,这宫内可以自由出入的,只有一个人。他当下收了泪,对外面道:“让他进来。”

杜少宣鬼魅般地走了进来, 姬末其抬眼看他,只见他脸上早上那股失魂落魄的神气已经荡然无存,代之以坚毅与沈稳,姬末其一阵恍惚,似乎那个熟悉的杜少宣又回来了,然而细细看他的眼神,毕竟不一样了,从前的温柔缱绻的目光,这时候挂着两分忧郁,一分歉意,静静地跪了下来。

“陛下,微臣杜少宣见过陛下。”

姬末其点了点头道:“你回来了?”

“是,微臣回来了。”

姬末其站起身来道:“子澄,你看这些是什么?”

杜少宣抬头看了,沈呤片刻道:“陛下,微臣有愧。”

姬末其挥了挥手道:“你起来说话。”

杜少宣慢慢站了起来,姬末其坐在宽在的龙椅上,出神地瞧着那些小玩艺儿,目光有些恍惚,喃喃地道:“这些东西不知道拿来做甚。。。。。”

只听杜少宣道:“陛下,还是将这些东西扔了吧。这都是小孩子的玩艺儿,如今陛下坐拥天下,心怀壮志,已不是玩这些东西的时候了。微臣此番前来,就是想来告诉陛下,当年在先父面前立下的誓言,微臣从没忘记过,此生当追随陛下,驱逐胡虏,还我旧时山河, 微臣当践此誓,以不负陛下恩情。”

昏暗的灯光下,瞧不清姬末其的表情,只看得见长长的睫毛在微微地翕动,尖削的下巴横在光影里,整个人看起来瘦削而荏弱,杜少宣心中五味杂陈,第一次觉得彼此从没有这般隔膜过,过去的很多事,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迷糊成一团,能够记忆得起的唯一情感,就是怜悯与愧疚。

他低下眼眉,不愿意让姬末其看到他眼中复杂的神色,只听得姬末其轻声笑了一笑,缓缓拾起桌上的小玩艺,桌角搁着的炭火盆燃得正旺,他轻轻提起炉盖,将那些东西一样样地扔进炉中,玩器燃烧的火光映红了姬末其的脸庞,那上面已经再也寻不到一丝温情的痕迹,代之以冷洌沈静的目光,杜少宣也没有说话,看着那一小团的火焰,燃起来,又暗淡下去,最后归于平寂。

姬末其直起身来,坐回椅上,沈声道:“杜少宣听旨,朕。。。。。。。”

外面的风也停了,空气充得清冽而纯净,夜色里,一切静如死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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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晚还有两更,结局大概十二点左右能写出来,俺尽力搞完~~

乌衣巷 59

更新时间: 05/31 200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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朔北五年,皇帝任命谢景臣为禁军元帅,将二十万禁军全部统于其麾下操练,同时秘密任命杜少宣统领禁苑左中右三军都督,悄无声息地在京郊北建立平北大营,日日操演。同时将三省改设为六部,丞相谢石总管六部,对国家的财税进行了改革,免除了平民租赋,确与民修养生息,同时在全国清理田亩,实行按土地征税赋,在管员任用上摒弃了昔日以世家豪族出身而定的旧习,开始在寒门庶族中选拔人才。同时从皇帝自己起,官员贵戚,尚行节俭,开始了姬朝历史上最为著名的朔北历新。姬朝开始扭转积弱积贫,国力渐强。

至朔北十年,国库充实,渐有盛世之象。

朔北十一年春,皇宫太液池畔。

两名身着常服的青年男子缓缓行来,一人身材高大,容貌俊朗,双目颇有神采,另一名男子身形略瘦,身材也甚为高挑,正是时任禁军元帅的谢景臣与时任三军都督的杜少宣。

数年岁月,似乎匆匆而过,谢景臣依然神定气闲,杜少宣却沈稳了许多,已不复当年轻佻孟浪的杜二才子。

两人走了一阵,那太液池畔的桃花杨柳在春风中分外妖饶,微风轻扬,水面上涟漪不断,一圈圈荡漾开来,谢景臣站住脚,轻轻叹了口气道:“果然是江南好啊,这等春光,叫人留恋难返。”

杜少宣扫了他一眼道:“昨日听礼部官员道,陛下又拒绝了今年的选妃之事,这却是为何?”

谢景臣脸色突然有些扭捏,颇不自在地道:“杜少宣,此陛下私事,哪里是做臣子的议论得的?”

杜少宣笑了笑,不再追究,谢景臣道:“五年了,这五年来咱们君臣这一番卧薪尝胆,终于等到了今日。”

杜少宣触动心事,五年了,那人远在南疆,不知怎么样了。

谢景臣看了看他,也低头不语,有时候到有些羡慕杜少宣,虽然景琛不在他身边,那两颗心却是在一处的,而自己呢,日日面对着那人,对仍是触摸不到那人的心半点。

想到此处微喟了一声,杜少宣回过头来,突然笑了笑道:“景臣,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?”

说着附在他耳边说了一段话,谢景臣听得迟疑不决,杜少宣噗哧一笑道:“你不信呢,也由得你,他是玲珑剔透的人,你那点心事,连我也瞒不住,何况是他?早些了了,你也心安。”

谢景臣想了半日方道:“算了,等大事定下来再说吧。”说完低着头朝前走,平时挺直的腰身,这时候却有些佝偻起来。

朔北十一年秋,北朝二公主,嫁来姬朝的皇后,突然暴疾而亡,姬朝按例遣使往北朝报丧,北朝新即位的糊涂皇帝自以为势大气粗,竟然无端扣留使者,并扬言南朝害死北朝公主,要带军杀过大江,踏平南朝。

姬末其秣兵厉马多年,等的便是这一日, 正面以谢景臣禁军迎敌,侧面却派 杜少宣所率秘密练就的禁苑三军,再次在袁公山设伏,这一次南朝大获全胜,南朝兵士渡过大江,趁胜占据江北大片城池,北朝缩回中原一带,再历三年战争,姬朝终于收复失地,迁都长安。

姬末其诏告天下,并大赦天下,以庆重回故都,并大宴群臣,是夜,君臣尽欢,城中灯火通明,大放焰火,长安城成了一座火树银花不夜之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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咬牙中~~~结局~~~~~~~~~

乌衣巷 60

更新时间: 05/31 2007

60

皇帝的酒宴尚末结束,杜少宣便往宫门外去,才走到朱雀门,有小太监在后叫住了他,他认得这是姬末其寝殿的内侍,只得站住陪笑道:“公公有何吩咐?”

那小太监笑嘻嘻地道:“陛下说,宴席未散,大人怎么能走?”

杜少宣脸色微微一变,他走时是和姬末其说过的,当时姬末其只点了点头,这时候却派人来这般说,心里有些忐忑不安,那太监见他脸色微变,连忙收了调笑,自怀里摸出封书信来道:“这是陛下给杜大人的密旨,大人请收好了。”

说完扬了扬手便去了。杜少宣抽出信纸来,凑到灯火下一看,却写着一行大字:南越理州苍洱山蝶泉。

杜少宣看了这行字便如死囚得了大赦,久旱逢甘霖一般,脚下生风,往自家府上去,他的行李马匹早已经备好,便想连夜往城外去,没想到在大门上遇着谢景臣,当头拦下他的马道:“杜少宣,城门已经关了,要急也不在这一时。”

说着将他自马上拽了下来道:“知道你一天也不肯耽搁,这里有一坛酒,好歹也你我相交一场,醉一场再去吧。”

杜少宣身不由己给拽回府中去,谢景臣命人摆上酒菜,便与他对斟起来,酒到夜半,两人各怀心事,那酒越发喝出劲儿来,谢景臣突然说道:“杜少宣,你上次说的法子真的管用?”

杜少宣道:“什么事?”

谢景臣又不肯说了,杜少宣想了想,突然明白过来道:“当然是真的。”

他望着谢景臣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,拍了拍谢景臣的肩,扔下酒碗,走了出去,东方天空显出浅浅的白,夹着隐约的红色,天就快亮了。

三个月后。

南越苍洱山蝶泉。

这里山高林深, 一道山泉自林中潺潺流出,林间大丛的山花正在怒放,有!紫嫣红的各色山茶,亦有鲜艳夺目的杜鹃,江南与中原尚是春寒料峭之时,这里却是百花盛放,好一派明媚春光。

旭日初升,但见一束束光线否透过树叶的间隙,直直地照向地面,四下皆是斑驳的光影,万物在此时苏醒,林中气息无比清新,一株高大的枫树下拴了一匹褐色健马,这时候迎着阳光嘶鸣起来,树下躺着个男子,听到马鸣声,掀开脸上的凉帽,翻身坐了起来,四下打量了一下,对那马儿道:“隐尘,你说这里是不是蝶泉?”

这男子,二十七八岁年纪,容貌俊逸,轮廓极深,只是面上风尘之色甚重,一双浓黑的眼睛里隐着一丝忧郁,他对着马儿说话,显然是孤身一人,并无旅伴,那马低头啃草,全然不理会他,这男子自嘲地笑了一下,拍了拍马腹,站了起来,走到山泉边,掬了捧水浇在面上,瞧见水面上倒映出自己的面容,当真是尘霜满面,好不陌生,他怔了怔,这些年东征西讨,四处奔波,再加上心事沉沉,乍乍一看,早已不复当年那乌衣子弟竟风流的模样,昔年那风流萧洒的杜二郎,倒似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。

自己尚且不敢认这是自己,那人呢?那人还能认得出吗?

他想了想,索性打开头发,脱了衣裳,就着山泉水洗起身子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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汗,我真是话痨,明明几个字可以结束的,为啥还是没能完结...大家再等等吧....不然明天再来看~~~

乌衣巷 61(结局)

更新时间: 06/01 2007

61

林中悄然无人,只听得各色鸟儿在欢唱,一阵阵花香随风送入鼻端,山泉水清滑纯净,杜少宣洗过澡后,只觉得好生疲乏,在泉边找了块青石躺下,耳边是泉水哗哗地流淌之声,不禁有些熏然欲醉,疲累像山一般压了上来,当下闭目养神,片刻间朦胧欲眠,耳边听得马儿在远处叫了两声,也懒得去理会,渐渐似乎沉沉睡去。

梦里似乎又回到景琛身边,景琛漆黑温柔的双眼,安静的瞧着自己,手指轻柔地抚过自己的脸,他在梦里叹了口气,又开始做梦了,这样的梦他做了不知道有多少次,没有一次醒来不是对着满目的寂瘳,心里的痛一阵阵地翻涌,没有梦到的时候难过,梦到了只有更难过,就算这样,却也还是宁肯沈浸在梦里,那里至少有景琛的眼睛,那一双黑得发亮的眸子,那样温柔的看着自己,宛如一泓春水,只愿沈溺至死。

他这两个多月来,日夜兼程,风雨无阻地赶了过来,到了理州地界,便四下打听,竟然便没人知道蝶泉在何处,有人说苍洱山中,蝶泉多得很,原来每年春季,总有大群蝴蝶飞入山中,绕泉起飞,其景甚是奇瑰,人们便将蝴蝶聚会之泉称为蝶泉。

可是蝶群每年的聚集之地却并不固定,往往今年在这里,明年又换了一处地方,但凡山林茂密,奇花异草盛放,又有泉水山潭之处,便可能有蝴蝶来会,因此这蝶泉在这山中竟有好些处,谁也不明白杜少宣要找的是哪一处蝶泉。

杜少宣别无他法,只得按当地人指点,一处处地寻了过来,将苍洱山谷中,凡是有清泉的地方几乎已经寻遍,可是却毫无头绪,万蝶齐会的奇景固然没看到,那蝶泉也毫无踪影。

昨日又在山中转了一日,到得晚间,疲累之极,在林中随便找了颗大树,在树下睡了一夜,这一路行来,风餐露宿,早已经习惯,此时洗了个澡,竟然便睡了过去。

不多时眼皮觉得痒痒地,他头转动几下,眼皮上的痒仍是不能去除,睡梦中挥了一下手,手却触到柔软的东西,薄似蝉翼,他一惊,顿时张开眼来,不由得呆住,只见眼前,万只彩蝶上下翻飞,绚丽的翅膀给阳光一映,更是色彩斑斓,其景实在是生平未见之瑰丽奇美,他双眼大睁,惊得呆若木鸡。

就在如痴如醉之际,突然鼻端飘来一阵香气,他抽了抽鼻子,用力嗅了嗅,那香味越发地浓冽,那是。。。。那是烤鱼的香气。

他霍地站了起来,绕开上下翩跹翻飞的蝶群,顾不得身上衣衫半褪,循着香气绕到潭边一块青石之后,但见彩蝶飞舞之处,一个青衣男子,背面而坐,一尾鱼架在火堆上烤得正香,杜少宣本欲张口大叫,却突然失了声,张大了嘴,却发不出一点声音,那青衣人慢慢转过脸来,阳光照在那张清新秀雅的脸上,眉目仍是精致如初,笑容浅淡,黑发如漆,杜少宣眼前一花,脑子中嗡地一声,只怕自己又是在做梦,伸手扶住身边一棵大树,又似要笑,又似要哭。

只听得那人道:“醒了?肚子饿不饿?”声音清朗柔合,宛若春风拂面而来,杜少宣只说得一个我字,便再也吐不出片言只字。

良久,那青衣男子慢慢走到他跟前:“少宣,你终于来了,带我回去,回乌衣巷,好不好?”他说着伸手缓缓地抱住了杜少宣微微颤抖的身体。

光阴似箭度若飞,江湖少女红颜老,又是一年江南春。

昔年曾喧嚣一时的南朝重镇琅琊,因为京都北迁,在此地居住的世家公卿,要么已经没落,没有没落的也早已经随朝廷迁往北地,此地渐渐成了南隅小城,昔年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盛况,早已不复存在,就连当年豪族大家聚居之地,朱雀桥畔乌衣巷,也成了宁静清幽的一条背静小巷,住的人也不复当年的豪门贵族,房屋卖与当地平民,成了再寻常不过的一条街巷。

那巷子临着朱雀桥,桥下是清波碧水的琅水,日夜不息地流向大江,岸边柳树下却有两个人在那里垂钓,站着的男子身形同挑,这时微笑道:“不早了,咱们回去吧。”

那坐着的青衣男子低头瞧了瞧鱼篓点了点头道:“也罢,今日有几条算几条了。”

他们慢慢收拾了鱼具,携手上岸,一群小孩子嬉笑着从他们身边跑过去,叫嚷着奔进乌衣巷中,那青衣男子站住脚,转身望向乌衣巷,突然说道:“少宣,你说,大哥和他。。。。。。现在怎么样了?”

他身边的青年男子想了想道:“你大哥是个治世能臣,远胜于我,他们无论怎么样,已经是君不能离臣,臣不能离君的了。在一起,总好过不在一起吧。”

谢景琛喃喃重复道:“是啊,在一起,就成了。”

夕阳西下,燕子低飞,柳丝轻拂,两人相携,慢慢走入小巷深处。
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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热泪盈眶~完结了完结了~~终于完结了~~~

不要拍我,要看H的同学,明天请等番外~~

啊啊啊啊啊,完坑多么愉快~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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