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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古典]品花宝鉴(全)-5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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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4-11-20 14:13:26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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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回偷复偷戏园失银两乐中乐酒馆闹皮杯

话说子玉从刘文泽家饮酒回来,已是二更多天。先见过父母,换了衣裳,来

寻聘才、元茂说话,却见静悄悄的,掩了房门。那边虎儿走来道:「少爷出去后,

师爷就有人请出去了,今日不回来。李少爷、魏少爷吃了早饭出去的。」子玉道

:「他们往那里去了?这时候还不回家。」说罢就往里头去了。

却说聘才、元茂因子玉出了门,便觉纳闷。元茂自初六那一天,见了些标致

相公,心上很想作乐,一来为他父亲拘管,二来手内无钱,不能随心所欲,即对

聘才道:「今日你也该请我看本戏。」聘才道:「我若有钱,怕不请你,还等你

说?」

元茂便皱着眉,拢着袖子闲踱,踱了一会道:「我们两人听戏,三百大钱就

够了。」聘才道:「若论三百钱呢,我还打算得出来,就是冷清清的听那几出戏,

也无甚趣味。你不见人家带着垫子坐官座,一群相公围着,嘻嘻笑笑的,好不有

趣。听了几出,便带了他们上馆子饮酒。那陪酒的光景,你自没有见过,觉得口

脂面粉,酒气花香,燕语莺声,伪嗔佯笑,那些妙处,无不令人醉心荡魄。其实

所花也有限,不过七八吊京钱,核起银子来三两几钱,在南边摆一台花酒,也还

不够。我就没有这几吊钱,作不起这个东道。」元茂听了,心痒难挠,便道:

「我是没有衣服可当,你还有几件,何不当票当请我?」聘才道:「当了就没有

穿的。」元茂道:「到帐房去借,你与那管帐的倒很相好。」聘才道:「好意思?

才来了几天。为着听戏去借钱,也叫人瞧不起。「元茂道:」那就难了,当

又不当,借又不借,只好拉倒,我是没有方法想。「聘才道:」你倒有方法,你

有银子不肯使。「元茂道:」我有银子?在路上就短了,到京后又没有人给我,

那里来的银子?「聘才道:」你尊翁箱里总有银子,何不暂借几两出来用用,将

来我打算到了,照数还你,你也不必告诉他。「元茂道:」这恐怕使不得,倘或

查问起来怎样回答?「聘才道:」如果不查更好,若一查起来,只说我们路上借

了叶茂林的盘缠,他今日来讨,一时不好意思,所以还他的。「元茂道:」说倒

也说得像,但旧年没有题过,恐怕不信。「聘才道:」这有什么不信?你只说向

来只道我已还了,所以没有题起。「元茂又想了一想,径到他父亲房中,开了箱

子,伸手在箱里摸索,摸着了一大包,有好几十两。打开看了,内中碎的很多,

便拣了五六块。元茂住手要包。聘才道:」花酒两样,大约要二十吊钱,你索性

再拣两块出来。「

元茂又拣了两块,约有八九两了,一总放在搭链里,掖在腰间,把银子仍旧

包了放好,锁了箱子。吃了饭,带了四儿,拿了马褥子,雇了车,急急往戏园来。

将到戏园,元茂道:「我们听什么班子呢?」聘才道:「自然联锦班了。」

到墙上去看报子,联锦班在太和园,聘才是去年闲逛熟的了,一径同元茂进

了戏园。聘才走的快,元茂见那戏园门口。摆着些五花云彩,又有老虎,又有些

花架子,花花绿绿的。只管往前观看,信着脚步走,不防总径路口,横着一张矮

长板凳,绊了一交,作了个倒栽葱,四儿正要来扶,旁边有一人走过来,双手将

元茂拉起,替他拍去了身上灰土,笑嘻嘻的道:「瞧着路走,这交栽的不轻,幸

亏我拉的快。倘或摔坏膀子,碰伤了脑袋,便怎样。不是图欢乐,倒是寻烦恼了。」

元茂不好意思,谢了一声,进去觅着聘才,在楼上坐了一张小桌子。已开过

台,做了两出,此刻唱的是《拾金》。元茂见不是小旦戏,便不看,他左颐右盼,

四下里闲望,非但琴官等不见,连叶茂林也不在台上。

正无精打彩的坐着,忽见一人走来,对着他点点头,元茂颇觉面善,一时想

不起来。那人便走到聘才背后拍一拍肩,说声:「高兴」!聘才回头见是张仲雨,

便满面堆下笑来,连忙让坐。问道:「二哥独自一人来,还有人同来的?」仲雨

道:「我那里有工夫听戏?清早到锦春园华公府走了一走,出来又到怡园徐二爷

处商量件事,遂同起盛银号潘老三在天香楼吃了饭。昨日宏济寺的唐和尚,有件

事约我在这里等他。」说罢拿出了玉烟壶,递与聘才,聘才接了过来。元茂此时

方想起是初六那一天见过的,重叙了几句寒温。仲雨又将烟壶递与元茂,元茂不

知好歹,当着闻痧药的,一闻即连打了七八个嚏喷,眼泪鼻涕一齐出来,惹得仲

雨、聘才都笑。仲雨问聘才在梅宅光景,聘才随口答应了几句。仲雨道:「老弟,

以后如有缓急,可到愚兄处商量。」聘才谢了一声,仲雨也不看戏,只与聘才说

话。聘才说起琴官,仲雨道:「我也见过这人,相貌倒好,就是人冷些。如今是

天天在怡园徐度香处。还有个琪官,略比他和气些。」聘才道:「这个琴官,是

我们梅庾香最得意的。」

仲两道:「他也喜欢琴官吗?我倒不大见他出来。」元茂却呆呆听着,见有

一个相公走来,到张种雨面前请了安,又照应了聘才,对着元茂也弯了弯腰。元

茂擦擦眼睛,聚起了眼光,把那相公一看,原来是前日在会馆里唱戏的,孙嗣徽

极口称赞他。那相公便靠着张仲雨坐了,仲雨却冷冷的。聘才问仲雨道:「他叫

什么?」仲雨未及回答,那相公急应道:「我叫二喜。」

就问:「你能贵姓?」聘才与他说了。又问元茂道:「前日你在苏州会馆听

戏,你和孙大少爷说话,你们相好有交情么?」

元茂想道:「这个相公很多情,见了我他就记在心里,这也难得的,便含着

两个黄眼珠,细细的睃着他。二喜索性过来,与他一凳坐了,问道:」你能常听

戏,你喜欢那一家的戏?「

元茂便支吾了两句。二喜把元茂的短烟袋装好了烟,吸着了送过来,元茂甚

是得意,那两只眼,愈觉水汪汪的含着露水一般,心里喜欢极了,倒突突的跳,

喉咙里痒痒的说不出话来。那相公便坐着不动。换了一出《嫖院》,便又一个相

公到张仲雨身边,也坐着不走。聘才问他的名字,叫保珠。台上又换一出《女弹

词》,一出场,聘才认得是琪官。看他打扮得十分香艳,颇有花含晓露,月印暗

川之致,两边楼上喝彩不迭。仲雨道:「这个就是琪官。」聘才点头含笑道:

「这琪官比去年更觉好了。」元茂也认不清楚,只与二喜说话,又看看保珠,却

没有余情照应到台上。那保珠见元茂喜欢他,也挨了过来。二喜便拦着他,不叫

他过来。保珠便绕到那边坐了。

两个黑相公,夹着个怯老斗,把个李元茂左顾右盼,应接不暇。保珠、二喜

抢装烟,抢倒茶,一个挨紧了膀子,一个挤紧了腿。李元茂得意洋洋,乐得心花

大放。

琪官唱完,进了场,卸了妆,在帘子边站了一站,望见了聘才,即微微的一

笑。聘才对他点点头。又见他衣裘华美,靴帽时新,迥非从前模样,意谓其必过

来招呼。果见他进了戏房,候了一会,猛一抬头,只见他已坐在对面楼上,同着

前日唱《题曲》的那个小旦,陪着两个华冠丽服的人。不多一会,那两人带着他

们走了,聘才好不扫兴。只听得二喜问元茂道:「今日在什么地方?」元茂不懂,

只把头点。又听得保珠问道:「今日咱们上那个馆子,我伺候你罢。」元茂支吾,

说不出来。

二喜又道:「今天才开了两三家,若去迟了,恐怕没有坐儿。」

元茂心里想道:「这两个却都好,看这光景,两个都要去的,但恐所带的银

子不够。」又想道:「两人给他十二吊钱,吃五六吊钱的酒菜,也够了。」便问

聘才道:「我们走罢。」保珠便拉了元茂的手道:「到那个馆子?」聘才看这两

个相公。心里不大喜欢,因是元茂花钱,与他无干,乐得热闹热闹,便对仲雨道

:「二哥同走罢,我们去饮一杯。」仲雨道:「你们先请,我还要候一候。」聘

才道:「同走罢,这时候不来是未必来的了。」便拉了仲雨同下楼来,却忘还了

戏钱。看坐的上来拉住四儿道:「慢些走,你们没有给戏钱。」聘才听了,住了

步,问元茂,仲雨道「是我的,交代掌柜的就是了。」看坐的答应。

才出了戏园,两个跟兔的跟着。聘才问仲雨道:「那个馆子好?」仲雨道:

「前面的春阳馆就很好。」不多几步,走进了馆子,掌柜的都站了起来,叫声

「张老爷,新年好!升官发财。」又作了个揖,仲雨也应酬了几句。拣了个雅座,

仲雨首坐,元茂第二,聘才第三,二喜、保珠一凳坐了。走堂的送了茶,便请点

菜。仲雨让元茂、聘才,二人又推仲雨先点,仲雨要的是瓦块鱼,烩鸭腰,聘才

要的是炸肫、火腿。保殊要的是白蛤豆腐、炒虾仁。二喜要的是炒鱼片、卤牲口、

黄焖肉。元茂道:「我喜欢吃鸡,我就是鸡罢。」走堂的及二喜都笑。拿了两壶

酒,几碟水果,几样小菜来,各人饮了几钟酒。先拿上炸肫、鸭腰、火腿、鱼片

四样菜来。聘才便要豁拳。仲雨对二喜道:「你出个令罢。」二喜道:「乐中乐,

苦中苦。第一杯输了,要唱个小曲儿;第二杯输了,要说个笑话;三杯输了,敬

人皮杯。」元茂道:「这三样我都不来。」聘才道:「那不能。既这么着,头一

个就是你来。」二喜便斟了三满杯,放在面前道:「李老爷来罢!」元茂便眯齐

了眼道:「你们替我看着,我眼睛不仔细,恐怕要错。」便伸出手来,与二喜豁

一拳就输了。仲雨笑道:「请唱。」元茂道:「唱是再不会的,我情愿多吃一杯。」

保珠道:「说唱就要唱的。」元茂饮了一杯酒,求保珠代唱。二喜道:「代

唱了罚十杯酒。」保珠便不敢代,元茂对他作了一个辑,道:「好人,你代我唱

一唱罢。这些东西,我是一句不会的。」众人见他果是不会,保珠便代唱了一枝

《银钮丝》。

再豁第二杯,二喜输了。二喜道:「有一人请客,没有钱买酒,拿一只空杯

子,放在客人面前。主人说请,客人不动手。主人又说请,客人道:」酒还没有

来,请什么?‘主人家就走过来,拿着杯子一瞧,道:「原来这杯酒是干巴巴的,

你就这么饮了罢。’」二喜就拿杯子送到元茂嘴边,元茂乐极,一饮就干。仲雨、

聘才齐声说「好」!保珠道:「这个笑话实在说得有趣。」便也斟了一杯酒,送

到聘才嘴边,叫道:「干爸爸饮这杯。」聘才也喜欢,干了。

保珠又斟了一杯,送到仲雨面前,也叫了一声干爸爸,仲雨也干了。

豁第三杯又是元茂赢了。二喜便含着一口酒,双手捧了元茂的脸,口对口的

灌下。元茂心里快活,脸上害躁,已咽了半口,忽低着头一笑,这口酒就从鼻孔

里倒冲出来,绝像撒出两条黄溺,淋淋漓漓,标了一桌。李元茂的脑门子,又痒

又辣,便伏在二喜肩上抬不起头。保珠笑得坐不牢,已塌下凳子,坐在地上。仲

雨笑的翻了一身酒。聘才笑的腹痛,捧住了肚子。

二喜带笑拍着元茂的胸,元茂才抬起了头,闭了眼,张开口,鼻孔里还觉痒

的,打了几个嚏喷,停了多时,方才说道:「有什么好笑?」众人见他这光景,

又笑了一会,吃了几样菜。

二喜便斟了酒与张仲雨豁了一拳。仲雨输了,元茂便催仲雨唱。仲雨道:

「这不难。」饮了一杯酒,唱了个《马头调》,大家却赞声「好」。第二杯又系

仲雨输了,要说笑话。仲雨抬头,见屋子里钉着一个小神龛,供一张赵玄坛骑个

黑虎,即对二喜道:「你们见了有钱的老斗,便喜欢道:」财神爷到了,肯花钱。

‘穷老斗见了黑相公,便害怕道:「老虎来了,逢人就要吃的。’你瞧上头

到底是财神爷骑黑老虎,还是穷老斗跨黑相公?‘聘才拍案叫绝,元茂掩着鼻孔

要笑,保珠却仰面看那龛。二喜便斟了一杯酒,送到仲雨面前道:」该罚,你挖

苦得利害。「仲雨接过来,饮了道:」这里却没有怕相公的穷老斗。「又与二喜

豁第三杯,二喜输了,要敬仲雨皮杯。仲雨道:」咱们倒不用这么着,方才李老

爷那杯没有吃得好,这杯我烦你转敬他。「二喜便拿着杯子,呷了一日,又送到

元茂嘴边,元茂摇着头,闭紧了嘴不受。二喜便跨在元茂身上,端端正正的,将

元茂的头捧正,往上一抬,元茂便仰着脸。二喜却把那一点珠唇,紧贴那一张阔

嘴,慢慢的沁将出来,一连敬了三口。

元茂便如醍醐灌顶,乐不可言。大家听他喉咙里头咭咯咭咯的,咽了三咽。

二喜又斟了酒,轮到聘才了。第一拳是二喜输了,唱了一枝《九连环》。

第二拳是聘才输了,聘才先笑了一笑,道:「人家姑嫂两个,哥哥不在家,

姑娘就和嫂子一床睡觉。嫂子想起他丈夫,便睡不着,叫这姑娘学着他哥哥的样

儿,伏了一会。那嫂子乐得了不得,道:」好虽好,只是不大在行,淌出水来。

‘姑娘道:「这是头一回,二次就在行了,咱们起他个名儿才好。’嫂子道

:」

本来有个名儿,叫磨镜子。‘姑娘道:「不像,镜子是圆的,还是叫他敬皮

杯罢’」这一阵笑,却也笑得可听,元茂笑出眼泪来,骂道:「你这个恶人,明

日就要变哑叭子。」笑得保珠滚在聘才怀里,二喜便过来,把聘才打了一下,道

:「那里有这样坏人,骂人骂入骨的。」第三杯偏偏又是二喜输了,二喜拿着酒

道:「怎样唱?你吩咐。」聘才即板起脸来道:「你听了张老爷的话,不听我的

话,你就瞧不起我,我今儿不依你。」二喜吃惊道:「我没有得罪你。」聘才道

:「你虽然没有得罪我,总得听我的话。」二喜道:「你且说。」聘才道:「我

说这皮杯,还去敬李老爷。」二喜又拿着酒对了元茂,元茂道:「好吗,你们今

日拿我开心当顽儿,我今番再不上当了。」仲雨道:「李老大,你不吃这一杯,

我再编个笑话来骂你。」聘才道:「呸!原来是银样蜡枪头,这么不中用,一说

就不敢了。」元茂想道:「说是说不过他们的,管他,天下无难事,只要老面皮,

占便宜的,总是好的。」便道:「我倒不像你们这些人,怕害躁,来,来,来!

你看我再饮。「倒捧着二喜的脸,吃了这一杯,人倒不能笑他。二喜的令完,

保珠照样与元茂豁了一拳,保珠唱了个《满江红》。

聘才忽见一个和尚走进来,口中说道:「我的二老爷!你在这里,我走了七

八个戏园子,那一处不寻到?」二喜、保珠见了和尚都请了安,聘才、元茂也站

起来招呼。和尚都作了揖,与仲雨一凳坐了。聘才看那和尚相貌,是个紫糖色方

脸,两撇浓须,有四十来岁,戴个绒僧帽,穿件宝蓝绸狐皮僧袍,腰拴黄丝绦,

足下挖云青缎毛儿窝,也没有出家人的光景,定是酒肉和尚。

但看他倒也和颜悦色,很会张罗。当下即问了聘才、元茂姓名寓处,便对仲

雨道:「二老爷,明日事完了,不是姑苏会馆,就是天庆堂,再约上你这两位令

友,与这两位相公,咱们高高兴兴乐一天。今日实在不好耽搁,那边人已到齐了,

就候你去成事。」仲雨道:「不用忙,你也吃一钟,咱们就走。」

那和尚将胡子抹了一抹,嘻着嘴吃了一钟酒,吃了一片火腿。

保珠笑嘻嘻的道:「唐老爷,你那位少爷,倒没有带出来?」

唐和尚笑道:「岂有此理!和尚连奶奶都没有,那里来的少爷?」

二喜道:「你那位少爷,也与奶奶一样。」唐和尚一手就伸到二喜脸上来。

二喜笑道:「我说和奶奶的模样长得一样,没有说错呀。」唐和尚见有聘才、

元茂在坐,便也假装斯文,缩回手来,说道:「你们糟蹋佛门弟子,是有罪过的。」

仲雨、聘才大笑。唐和尚又催仲雨起身,仲雨道:「再略坐片时也不妨。」

二喜见壁上挂着一个葫芦,指着问唐和尚道:「这个像什么?」唐和尚笑道:

「这个像你的嘴。」二客道:「不通,不通!怎么说像我的嘴,分明像你的脑袋,

光光儿的,一根毛没有。」和尚笑道:「原是光的。你不听见说天上有三光,人

间到有四光:是和尚脑袋,媳妇腿,老斗银包,相公嘴。和尚脑袋是剃光的,媳

妇腿是磨光的。老斗银包是花光的,相公嘴是吃光的。」说着哈哈大笑,拉了仲

雨就走,又对聘才弯了弯腰,笑道:「我是乱道,二位不要见笑。」仲雨道:

「待我去算了帐好走。」聘才道:「二哥既有事,请便罢,东是兄弟的。」

仲雨道:「二位请多饮几杯,我走一走就来。」说罢辞了二人,同了和尚出

去了。

聘才、元茂又与保珠豁了一轮拳,保珠也敬了两次皮杯。,二喜又要了几样

莱,重又闹了好一回,已点了半枝蜡烛。约有定更后了。两个相公都也困乏,两

个跟兔在风门口站着。李元茂不知颠倒,饮汤饮酒,除下帽子,头上热气腾腾,

如蒸笼一般。聘才道:「咱们也好散了。」轻轻的凑着元茂耳边道:「你拿那东

西出来,交给柜上算钱罢。」元茂便向腰间摸了两摸,失张失致的道:「奇怪!」

站起来,把衣裳后衿揭起,对聘才道:「你看可有?」聘才道:「有什么?」

元茂道:「搭链袋儿。」聘才道:「没有。」元茂脸上登时发怔道:「这又奇了,

那里去了?」保珠道:「丢了什么?」元茂不答应,又从怀里乱摸一阵,也没有,

那脸上就一阵阵白起来。解了腰带,抖一抖不见有。聘才着急起来道:「不要忘

了。」元茂道:「什么话?你也看见带着的。」又将袍子揭起来,在裤带上摸了

一转没有。聘才即拉了元茂到窗外,又有两个跟兔站着,只得到院子里低低的道

:「这怎么好!你想想到底在那里丢的?」一语提醒了元茂,道:「哦!我知道

了。我进戏园时候,跌了一交,有人拉我起来,替我拍一拍灰儿,准是被这人偷

去了。」聘才道:「我没见你跌,几时跌的?」元茂道:「那牢门口横着一张板

凳,我那里留心?一进门时就跌了一交。」聘才虽是灵变,却也没法。

二喜走出来道:「你们在院子里商量些什么?」二人重又进屋,坐下。二喜

便说:「天不早了。」又到元茂耳边一凑道:「你到我家里去,我伺候你。」元

茂听丁这句,心里又喜又急,脸上发起烧来,只顾看着聘才发征。保珠、二喜猜

不出什么意思。聘才只得对元茂道:「丢了这包银子,如今怎样呢?」元茂道:

「原是还有些东西在内,一齐偷去了。」保珠道:「什么?」元茂道:「银子,

在戏园门口,叫小利割去了」二喜道:「我同你出来,没有见小利。」元茂道:

「进门时丢的。」二喜道:「进门时就丢的,怎么你看了半天的戏,吃了半天的

酒。还不知道?直到要走才说呢。不是你忘记带出来。还在家里?」元茂发急道

:「岂有此理!难道我耍赖。」二喜冷笑一声。聘才道:「不是这么说,我们并

不是没有带钱,想漂你的开发。李老爷自不小心,丢了原不好对你说。你放心,

明日我们听戏连保珠的一总送来。」即问保珠道:「你相信不相信?」

保珠道:「我倒没有什么不相信。况且二位老爷都是头一回的交情,决没有

安心漂我们的。但我们回去,是要交帐的。

再是新年上,更难空手回去。非但难见师傅,也对不住跟的人。

求你能那里转一转手,省得我们为难。「即对二喜道:」喜哥,可不是这样

么?「元茂道:」与你们说,你们不信。我今日是带着八块银子,足有十两多。

也没有包,装在一个搭链袋里,他倒连袋子都拿去了。此时要我们别处去借,

那里去借?不是个难题目难人。「二喜鼻子里哼了一声道:」此时尚早,你何不

叫你们二爷回去取了来,咱们在这里坐一坐就得了。「说罢又推着元茂坐了。元

茂摇头道:」这断断不可。「二喜道:」不可那就是安心了。咱们陌陌生生的陪

了一天酒,李老爷你能想,想到敬皮杯的交情,也就够了。我们也叫出于无奈,

要讨老爷们喜欢,多赏几吊钱,在师傅跟前挣个脸。若总照今日的佯儿,我们这

碗饭就吃不成了。李老爷,你既然不肯打发人回去,如今这么着,劳你能驾送我

回去,对我师傅说一声,你赏不赏都不要紧。「保珠道:」你这话说的很是,只

要咱们师傅知道了,就好了,咱们要什么钱。「把个李元茂急得无法,脸上胀的

通红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聘才只得说道:」咱们认识了,难道就这一回,没有

后来的交情了?你要他同去,对你师傅说,也不怕你师傅不依,但我倒没有见过,

相公要演出师博来对帐的。「保珠道:」这原是不认识的才这样,若伺候过三年

两载,相熟了,原不用这样。「二人正在为难。只见四儿进来,道:」孙大少爷

也在这里,方才走出去。「聘才一想。知他认得这些相公,便说道:」你去请孙

大少爷进来。「四儿忙赶出去,嗣徽尚在柜上说话,也带着一个相公,那相公先

上车走了。嗣徽也认不清四儿,听得有人请他,便又进来,方知是元茂、聘才,

见了二喜、保珠,笑道:」今日二公,何其乐也。「元茂、聘才作了揖,二喜、

保珠请了安,复又坐将下来。聘才就将元茂今日丢了银子,此时没有开发,许明

日给他们,他们不肯的话,说了一遍。嗣徽把帽子一掀,又把红鼻子摸了一摸,

指着李元茂说道:」李大哥,我知道了。你一包的‘金生丽水’,竟成了‘落叶

飘爷,倒不去’诛斩贼盗‘,反在这里’散虑逍遥‘。你当我是个’亲戚故旧‘,

所以把我急急的’戚谢欢招‘。我见他们这样’渠荷的历‘,我底下已突然的’

园莽抽条‘。你差不多要对我’稽颡再拜‘,我心里也有些’悚惧恐惶‘。我见

你们这顿’具膳餐饭‘,算起帐来,就吓得你’骇跃超骧‘。他两个只管的’笺

牒简要‘,全不顾你当完了’乃服衣裳‘。你且叫他去’骸垢想辕,然后同他上

了‘蓝笋象床’。拿出你那个‘驴骡犊特’,索性与他个‘适口充肠’。顽得他

‘矫手顿足’。你自然‘悦豫且康’。「孙嗣徽随口胡嘲,把魏聘才、李元茂早

已笑倒,两个相公也听不明白,不知他说些什么,好像串戏一样,也笑得了不得。

元茂支支吾吾说不出,聘才无奈,只得说要他担一肩,明日给他们。

嗣徽听了心里一惊,便道:「余力不能举百钧,任重而道远,恐难担也。」

聘才只得又再三央求,嗣徽勉强答应,说道:「明日可以与则与之,人而无

信,不知其可也。」即对二喜、保珠道:「来,余与尔言,盍去诸?明日亲送之

门,毋逼人太甚也。」两个相公不能明白,嗣徽只得说了几句平话。保珠、二喜

见嗣徽担了,也就没法,只得勉勉强强,谢了一声而去。孙嗣徽恐他们又要他但

起馆子帐来,便急急的走了。

这边走堂的进来,一样样的报了帐,连内外共五十六吊七百八十文。元茂一

听,伸了伸舌头道:「这个打几折儿。」走堂的道:「实折不扣。」李元茂便掐

着指头一算道:「十折是五千六百七十八个京钱,二千八百三十九个老官板儿,

公道得很,以后倒要常来照顾你家。」走堂的笑道:「我们的帐是不打折头的,

五十六吊七百八十个京钱。」元茂道:「怎么就有这许多?」走堂的道:「不敢

多开。」聘才对元茂道:「你醉了不要多话,咱们到柜上去写罢。」遂到柜上,

走堂的又交代了一遍,掌柜的把算盘拨了一回,看着聘才、元茂道:「你们二位

是同着张二老爷来的,怎么张二老爷又先走了。你们二位同他是同乡还是什么?」

聘才道:「我们是亲戚,他有事先走了。」掌柜的又问道:「你能二位贵姓?

寓在什么地方?到京来有什么贵干?」聘才答了几句,问他要帐条子,掌柜的迟

迟疑疑的,又说道:「大新年上钱窄,今儿还是头一天,向例这正月里总叨光几

个现钱;况且今日咱们又是头一回的交情。

魏老爷既是张二老爷的亲戚,我也不好意思不叫写帐。但是记着,不要拖长

下去。「便拿了一张条子递与聘才,聘才心里好不有气,便照数写了,又加了两

吊酒钱,注了鸣珂坊梅宅魏字。

掌柜看了一看,夹在帐里。走堂的送上一个灯笼,四儿接了,出了馆子,两

人各低了头,一步步踱回。可谓乘兴而来,扫兴而返。未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

分解。

第九回月夕灯宵万花齐放珠情琴思一面缘悭

话说魏聘才、李元茂回家时已三更,梅宅关了门落了锁,四儿敲了半天,才

有人来开了。两人走到房中,聘才免不得将不小心丢银子的话,抱怨了元茂两句。

元茂无言可答,各自安睡。到了次日,只得央了许顺,借了十吊钱的票子,

分作两张,写了一封字,叫四儿送与叶茂林,分给二喜、保珠。后来子玉盘问,

聘才、元茂只推张仲雨请去听戏下馆子,却将实情瞒过了。

过了两日,已是元宵佳节,李性全带着元茂,到会馆中吃年酒去了,聘才出

去逛灯未回。子玉一人正在无聊,恰好梅进进来说道:「刘少爷、颜少爷、王少

爷,请少爷出去逛灯,都在门口等着。」上玉禀过父母,梅进即叫套了车,云儿

跟着出来。仲清等却在车里等着,见于玉出来便下了车。刘文泽道:「如此良宵,

千金一刻,我们趁着灯月,倒是步行好些,把车跟在后头,回来再坐罢。」子玉

道:「甚好。」四人慢慢的走,一路闲谈,不多时就到了灯市。

一进灯棚里,便人山人海的拥挤起来,还夹着些车马在里头。子玉等在那些

店铺廊下,慢慢地走。只见那些店铺,都是悬灯结彩,有挂玻璃灯,有挂画纱灯,

有里头摆着灯屏,有门外搭着灯楼;还有那些卖灯的,密密层层的摆着。幸喜街

道宽阔,不然也就一步不能行了。还有那些人在门口放泥筒,放花炮,流星赶月,

九龙戏珠,火树银花,锣鼓丝竹,真是太平景象,大有丰登,因此人人高兴,庆

赏元宵。又见有一队香车秀撵过来,也都开着帘子,丫鬟仆妇坐在车沿上,点着

九合沉速香。那些奶奶们,在大玻璃窗内,左顾右盼。文泽、王恂等也各留神凝

视,有好看的,有不好看的,但华妆艳服,灯光之下,也总加了几个成色。四人

走路也不能齐集,有些参前落后起来,约过了七八辆后,又有了几辆接上前队,

便挤住了开不开。

此时子玉在前,刚刚被那车轴拦住,过不去,文泽见车里一个少妇,生得颇

好,打扮也十分华美,子玉恰恰的挤在车前,文泽见那少妇目不转睛的看着子玉,

见子玉倒低了头,却无路可走。见那少妇一手把着车门,将身子一松,伸出一只

脚来,正是三寸莲钩,纤不盈握。见他先盘了那边的腿,然后将莲钩缩进,盘好

坐了,那只纤手也就放下。见他对着子玉嫣然微笑。

文泽扯扯王恂的衣服,低低的说道:「你看似为着庾香,要显显他的莲瓣。」

王恂点头。仲清又在文泽后面说道:「焉知他不是为着你?」文泽笑道:

「不像。」

又低低的叫道:「庾香,那《施公案》有什么好看,你尽望着那几对灯。」

子玉回转脸来,却与那少妇相对,见那少妇还在玻璃窗内看他,颇觉不好意思。

一会儿车才开动,文泽见那车沿下,挂了一个小洋灯,画着两个如意,一面

写着四个小字是:起盛号潘。后头又是一辆。

也是一个少妇,却生得奇丑,堆满了一脸黑肉,涂起粉来,虽然晚上,也看

得是紫油油的,打扮倒各样的讲究,还在里头抹巾障袖的做作。文泽看他灯笼上

贴着一个「花」字。开动车,接着过去了。四人又逛了几处,街道又窄小起来。

文泽对子玉道:「方才这个少妇,那样顾盼你,你也不回个情儿,倒只管看

那旧纱灯,什么意思?难道那样少妇,还不足以当一盼么?」

子玉笑道:「我没留心他,他也不曾看我,是物色你们的。」

四人说说笑笑,又看了几处灯。

只见一群妇女,也是步行,结着队乱撞过来。四人看这妇女们有十几个,有

绸衣的,有布服的,油头粉面,嘻嘻笑笑,两袖如狂蝶穿花,一身如惊蛇出草。

他也不顾人好让不好让,直拥过来。内中一个想是大脚的,一脚踏来,踏着

了王恂靴头。

王恂一只新皂靴黑了半边,被他踏得很疼,说不出来,觉得这一脚就有三十

多斤气力。王恂急忙让开。又见一个三十几岁一个妇人,身量生得很高,穿着双

高底鞋,眼望着灯。脚下踏着了一块砖,身子一歪,几乎栽倒,恰拾碰着子玉,

他就把子玉的胸前一把揪牢,才站稳了。子玉倒几乎跌下,唬得心中乱跳,正不

知他是何缘故。那人放了手嗤嗤的笑,一齐挤了过去。听得有个妇人说道:「这

些爷们实在可恨,睁着大眼睛瞧人,难道他家里没有娘儿们的,故意挡了路不放

人走。」仲清等听了大笑。王恂道:「真晦气,被他这一脚,踏得我很痛,他还

说我们挡了路看他。」子玉方定了神,说道:「我方才被他这一揪;真唬杀我。

我当他认错了人,不要动手打起来,这不是晦气?不料妇女中,竟有这样蠢

材。

较起才见的车中人,真又有天壤之隔了。「文泽哈哈大笑道:」不上高山,

不见平地。你原来是皮里阳秋,暗中摸索。那个车中少妇,得你这一赞,也不枉

他顾盼多时了。「子玉也觉微笑,又道:」这些灯也没有什么好逛,路又难走。

不如坐车回去罢。「王恂道:」早得狠,回去也无甚意思。「文泽道:」我们到

怡园去看灯罢,还听得有好灯谜,去猜几个顽顽也好。「子玉道:」我不认得主

人,既是晚上,又是便服,如何去得?「仲清道:」这倒不妨。徐度香这个人,

却是我辈,全不在形迹上讲究的;况且他园中,还有萧静宜,更是个清高满洒的

人,就去逛逛,倒也不妨。「

三人都要去,子玉也中得同去。于是各上了车,书童跨了车沿,望怡园来。

约有二里路,过了南横街,到怡园门口下了车。只见一带都是碎黄石砌成的

虎皮园墙,园门口是绸子扎成的五彩牌坊,只空出见方五尺「怡园」两个大字。

下挂着四盏一串八行五色画花琉璃灯。进了园门,屋内八扇油绿洒金的屏门。

靠门一张桌子,围着六七个人,在那里写灯虎字条。旁边一张春凳,摆着些荷包、

花炮,及文房四宝,预备送打着的彩。正中间顶篷上,悬着个五色彩绸百褶香云

盖,下挂一盏葫芦式样玻璃灯。

再进里边,却是三面栏干,靠墙一个方亭子,塘上一盏扁方玻璃灯,上贴着

许多字条,底下围着一簇,约有二十来人。走上亭子台阶,却巳看见迎面写着八

个灯谜。仲清将要看时,只见怡园的家人上来请安,说:「少爷们何不到里边逛

逛?」文泽即问他主人,那人说道:「我们老爷在外赴席未回,萧老爷在家。」

王恂道:「我们猜了几个灯谜。再进去不迟。」于是同看第一个是:「双栖

稳宿无烦恼,认得卢家玳瑁梁。」下注《礼记》一句。子玉正在思索,只听得王

恂问仲清道:「这可是知其能安,燕而不乱也?」仲清道:「只怕是的。」再看

第二个是:「任他万水千山远,雁帛鱼书总得来。」下注《易经》一句。仲清道

:「这个真是‘行险而不失其信’。」子玉道:「那第四个‘落花人独立,微雨

燕双飞。’打一字的准是‘俩’字。」文泽道:「这第七个‘荒村雨露眠宜早,

野店风霜起要迟。’两句打古人名的,想是‘息夫躬’。」子玉道:「不错。」

王恂道:「我们去报罢。」仲清道:「我们索性把那四个也打完了,再报不迟。

那第二个‘鸦背夕阳明’,打《礼记》一句。必是‘日在翼’。」子玉道:「那

首七律打古乐府八题的,第一联‘记得儿家朝复暮,秦淮几折绕香津。’准是《

子夜》与《金陵曲》。」仲清道:「第二联下旬‘月影偏嫌暗风尘’是《夜黄》,

那上句‘雨丝莫遣催花片’不知是什么?」

文泽道:「或者是《休洗红》。那第三联是‘长夜迢遥闻断漏,中年陶写漫

劳神。’必是《五更钟》、《莫愁乐》。」王恂道:「第七句‘鸦儿卅六双飞稳

’不消说是《乌生八九子》了。」

仲清道:「末句‘应向章台送远人’,大约是《折杨柳》。就是第五条‘降

生辰巳之年’,打《诗经》一句,及第八条‘不着一字尽得风流’打《唐诗》一

句,猜不着。」正说着,只听得有人问道:「降生辰巳之年,可是‘维虺维蛇’?」

园门口的人回说不是。文泽道:「不要给人抢去了,我们去报罢。」

大家走下亭子。子玉道:「那首《诗经》的,我已想着了,必是‘不属于毛

’。」仲清道:「很是。这句实在亏你想。」

王恂道:「那打唐诗一句的,不要是‘殷子正书空’?」文泽道:「且报一

报试试。」大家到园门口,一个个报去,里头都答应了「是」,就是末后一个没

有猜着。王恂道:「自也诗无敌。」里头也答应了「是」。只见一人又拿了一盏

灯出来,将先挂的那盏灯换下。见屏门后头走了出一个人来,子玉见他有三十来

岁,生得眉清目秀,气体高华,穿得一身雅淡衣服,闲闲雅雅的过来。

见文泽、仲清、王恂三人一齐迎上前来,称呼他为静宜先生。那人与三人见

了礼,又向子玉作了个揖,子玉连忙还礼。

文泽即对萧次贤说道:「这位是梅庾香,是当今无双士。静宜先生没有会过

么?」次贤道:「今日识荆,实为万幸」便请四人进内,于玉道:「今晚便服,

未免不恭,容另日专诚晋谒罢!」

次贤笑道:「庾香先生,当今名士,不应琐琐及此。况主人也不在家,我辈

聊以聚谈,切勿拘以礼节。」子玉难以固辞,只得同着走出亭子,两旁却是十步

一盏的地灯,照见一块平坦空地,迎面不远,就是很高的峭壁了。峭壁之下,一

带雕窗细格的五间卷棚、檐下挂着一色的二十多盏西香莲洋琉璃灯。次贤让进屋

内,分宾主坐下。与文泽、王恂、仲清都是认识的,单与子玉叙了些倾心仰慕的

话。子玉见他出言有体,举止不凡,也知道是个名士,便也颇为浃洽。谈了一会,

用过了茶,有书童从里间出来,送出一分一分的灯谜彩来,摆在桌上,是些湖笔,

徽墨、端砚、雅扇之类,惟有子玉所猜的「落花人独立,微雨燕双飞」的彩最重,

是古锦囊里的瑶琴一张。子玉见琴忽忽如有所思,因见彩礼过重,与仲清等再三

推却。次贤问道:「这琴是庾香先生猜着的么?」子玉道:「是小弟胡猜的,断

不敢当此厚赠。」次贤道:「这是园主人为杜玉侬而设,另有深意,幸勿见却。

琴后尚须镌铭,俟镌好再行送上。「说毕便令小厮,仍将瑶琴抱了进去。其

余彩礼,交给各跟随收存。原来琴言因制灯谜时,喜诵」落花人独立「这一联,

度香随嘱次贤,以词意为琴言写图,所以这灯谜即以琴作彩,原是于游戏之中,

寓作合之意。非但子玉不知杜玉侬为何人,就是仲清、文泽等也未能悉。大家问

时,次贤不即说明,答以久后必知。

闲谈了一回,仲清说起都中值此试灯时节,可惜无南来巧灯,殊为减色。

次贤道:「诸兄要看灯么?也容易,虽非来自南边,却还不俗。」便令小厮

引道,沿着峭壁,走有一箭多远,却是一层层的石蹬,上了三十余级,转了峭壁,

后面就是一个白石平台。

中间团团的一个亭子,那窗子都是用内凹外凸的整玻璃镶成。

走进亭内,地下铺着栽绒毯子,中间一张大圆桌,周围都是扇面式凳子,拼

起来,刚刚扣着桌子一个圈儿。仲清等因是夜天气不寒,就在外面回阑上坐着,

小厮们抬了些圆茶几来,每人面前一张,送了茶,仰观淡月朦胧,疏星布列;俯

视流烟淡沱,空水澄鲜,颇觉心旷神怡。远远望去,只见回峦叠嶂,飞阁层楼,

隐隐约约,看视不明,尚未见一盏灯火。忽见亭子前面太湖石山洞,一对明灯照

出一双玉人来。走到面前看时,一个是袁宝珠,一个是金漱芳。仲清问道:「你

们藏在那里?」宝珠道:「我们在前面小船室下棋。」文泽道:「相公阿曾点个

只眼?」宝珠、漱芳都笑了一笑。座中就是子玉不认得,那日虽见漱芳的《题曲

》,也是上妆容貌。此时看他骨香肉腻,玉洁晶莹;宝珠亭亭玉立,弱不胜衣,

便想道:「这两个姿色似可与琴官相并,但不知性情何如。」正想着,猛听得台

下云锣一响,对面很远的树林里,放起几枝流星赶月来,便接着一个个的泥筒,

接接连连,远远近近,放了一二百筒。那兰花竹箭,射得满园,映得那些绿竹寒

林,如画在火光中一般。泥筒放了一回,听得接连放了几个大炮,各处树林里放

出黄烟来,随有千百爆竹声齐响,已挂出无数的烟火:一边是九连灯,一边是万

年欢;一边是炮打襄阳城,一边是火烧红莲寺;一边是阿房一炬,一边是赤壁烧

兵。远远的金阗鼓骤,作万马奔腾之势,那些火鸟火鼠,如百道电光,穿绕满园,

看得子玉等目眩神骇。

文泽想道:「可惜无酒,负此花灯。」听得次贤说道:「如此良夜,诸兄何

不小饮几杯。」即吩咐取酒来。不一会,小厮们取了四壶酒交给宝珠、漱芳,走

到各人面前,将茶碗撤去,把茶几揭起了一层盖子,便是一个镶成的攒盒,共有

十二碟果菜,银杯象箸都镶在里面,十分精巧。宝珠、漱芳都斟了酒,次贤说:

「请!」大家浅斟细酌起来。酒过数巡,台下云锣一响,四处的烟火放完,只见

各处树梢上颤巍巍的挂起无数彩灯来,有飞禽,有花朵,错错落落,越添越多,

不一时,周围四面约有数千。树上的灯都点齐了,地上又舞出几百片彩云灯来,

五色迷离,盘折回绕。锣声响处,舞出一条金龙,有十数丈长,飞舞如真龙一般。

少顷,神仙洞里舞出一条青龙,接着又是一条白龙,那树林里舞出一条乌龙,

烟火光中,又舞出一条火龙,都是十余丈长,滚成一处,数十面锣声,闹得像惊

涛骇浪,变幻烟云,甚是好看。又滚出几十个大大小小毯灯,在那云龙中间滚旋,

引得那五条龙张牙舞爪,天矫攫拿,看得众人个个出神。

忽见怡园家人上前说道:「史少爷来了!」大家起身看时,只见两人扶着史

南湘,踉踉跄跄,一步步的跺着石蹬上来。

将到台前,便霍然的大吐起来。

吐了一会,摇着头,喘吁吁的在台前站住,指着众人道:「你们好,你们好

……」便说不出来,小厮先拿了一碗温水与他嗽了口,又说道:「你们好乐!」

仲清道:「你且坐下,歇歇再说。」扶上亭子,他就坐在地下,宝珠等上去

见他,他把头点点。文泽道:「你在那里喝得这样?」南湘又摇摇头。宝珠到次

贤耳边说了几句话,次贤命小厮去拿了一个小小的金盒子,取出一丸药来,放在

碗内,用开水化了,递给宝珠,捧到南湘身边,弯了腰给他喝,南湘摇头不要。

宝珠道:「这是醒酒汤,喝了就好了。」南湘心里明白,把汤喝完,闭着眼道:

「我醉欲眠君且去。」便放身欲睡。次贤恐着了凉,便命家人扶他到后面小座落

里炕上去睡,扶了南湘进去,把门带上。子玉问次贤这是什么丸,次贤道:「这

是度香自制的,任凭喝得烂醉,只须一丸下去,宿酒尽消,且补元气,名为仙桃

益寿丸。」

不多一会,只见南湘已开了门走将出来,说道:「有趣,有趣!几作了刘玄

石一醉三年,险些儿被人埋在地下。」仲清道:「你酒已醒了,还说醉话。」漱

芳已拧了一块湿手巾来,南湘擦了脸道:「这是什么地方?」众人皆笑,次贤笑

道:「竹君,这是黄鹤楼,你怎么认不清了?」南湘近前一看,狂笑起来,说道

:「原来静宜也在这里,你们到底几时来的?」众人听了又笑,宝珠、漱芳拉他

到亭外看了一会,南湘方知道是怡园,细细一想,便又大笑。将要问时,忽然满

园的金鼓盈天,爆声大发,风驰火骤,声势骇人,四面八方,百兽齐集,尽是五

色绸纱糊的,彩画得毛片逼真:一边驰出一队象灯,一边驰出一队虎灯;一边驰

出一队犀牛,一边驰出一队狮子;还有黑熊、白兕、赤豹、黄罴,奇奇怪怪,约

有数百,足下都有四个小轮,用人拉着飞跑,鼻里生烟,口中吐火,觉得如雷轰

电掣,地塌山崩。看得子玉等神惊肤栗。这边百兽,那边群龙,合将拢来,黑雾

冲天,火光遍地,大有赤壁鏖兵之势。闹了好一会,猛听得一声响,半天里放起

一个九子炮来,只见地下火光一散,如穿梭一般,霎时满园寂寂,不见一灯。众

名士齐声喝采道:「真有天地化工,孙吴兵法之妙,我们皆目所未见。」仲清道

:「今日舞这一会灯,我算起来,至少也有一千余人。这园里那里来这许多人?」

次贤道:「若尽用人,自然就多了。这五条龙灯是尽用人为,那些百兽与彩

云都用轮子展动,一人能顽得好几个。以兽牵兽,就要明白进退疾徐之节,也是

预先操演的。今日所用大约还不满二百人。」众名士尽皆叹服。

次贤让客下山,到个宽大地方小憩,大家未便就散,只得随着他下了山。

穿过几处神仙洞,依着树屏竹径,走到一处是梨花园,次贤让客进内。也过

了好几重门户,进了朝东五间三明两暗的西洋房。此中点缀得甚佳,琴床画桌,

金鼎铜壶,斑然可爱。正中悬着一额,是屈本立写的「宜春阁」三字,一边是陆

素兰写的几幅小楷,一边是袁宝珠画的几幅墨兰,中间地上点着一盏仿古鸡足银

灯,有四尺高,上面托着个九瓣莲花灯盏,点着九穗,照得满屋通明。一一坐了,

次贤道:「我们何不再饮几杯?」

众人道:「我们在亭子上已饮多了,可以不必酒了,倒是清淡罢。」南湘道

:「我今日的酒不晓得怎样醒的?」宝珠道:「我们今日醒眼观醉。倒也有趣。」

南湘道:「瑶卿,我记得你还灌我一大碗酒。」众人笑道:「这人醉糊涂了,

到底饮了多少酒来?」南湘道:「今日我同高卓然、张仲雨,带了王静芳、李佩

仙在酒楼上饮了一天,也不晓得有多少,他们都醉得先走了。我送静芳回去,顺

路到庸庵家,问知出外逛灯,我也去逛灯。也不知赶车的什么意思,就拉我到这

里,园门口的人说你们在里面赏灯,就扶了我进来。」一面说,就怀里掏出一团

灯谜字条,大家看时:一个是「春风一曲费缠头」,一个是「马儿快快随」,都

打戏名,一个是《赏秋》,一个是《赶车》。宝珠对漱芳笑道:「你的一个,我

的一个,都被他猜着了。」南湘笑道:「原来是你们做的。」即对子玉道:「庾

香,此二君何如?你看他们的相貌、才艺,你评评,还是我说谎的么?」又指着

两边的书画道:「你再看看,这是瑶卿画的,那是香畹写的,你看外边那班假名

士,能够如这班真相公吗?」

子玉笑道:「小弟早巳认过,吾兄尚还刻刻在心。」南湘道:「以后你们这

一班,见我们不许请安,只许称号,如违了要罚的。」宝珠道:「这倒与度香、

静宜一样脾气,就是这样便了。」

王恂道:「庾香,你看这瑶卿,与你去年戏园所见的怎样?这真伪可能相混

么?」子玉笑道:「瓦砾岂可僭称珠玉?那个名字,叫他改了才好。」宝珠不解,

便问王恂,王恂就将去年所见保珠,子玉听错的话说了,宝珠嫣然而笑。

于是漱芳拉了王恂下棋,文泽观局。子玉同宝珠看那墨兰,赞不绝口;南湘、

仲清、次贤同坐在醉翁床闲话。南湘道:「静宜兄,还记得‘只有酒狂名下士,

醉吟许上岳阳楼’佳句否?」

次贤道:「那里及得‘只恨仙人丹药少,不教酒满洞庭湖’名句足传。」仲

清道:「若教酒满洞庭湖,只怕史竹君早巳醉死了。静宜先生,明日可与他写个

竹醉图。」次贤点头微笑。

子玉乘他们说话时,悄悄的问宝珠道:「这两天??曾见你们同班的琴官?」

宝珠听了,把子玉打量了一番,问道:「你同琴官相好么?」倒把子玉问住

了,很不好意思,只得答道:「向未交接,不过闻名思慕。」宝珠道:「他如今

不叫琴官,改名为琴言,今日可惜迟来一步,度香带他赴席去了。」子玉心里想

道:「我与他直如此缘悭,要接谈的福分都没有。」一面想,怔怔的看着宝珠,

宝珠也怔怔的看着子玉,四目勾留,都出了神。刘文泽一回头看见这光景,轻轻

的向子玉肩上一拍道:「瑶卿好不好?」子玉当是问琴言,便道:「他的《惊梦

》这一出,直是天上神仙。」宝珠(享单)然一笑。子玉回想过来,自知所问非

所答,幸而话未说错,随同文泽走到南湘这边来。

仲清问次贤,可有好灯谜被人打去?次贤道:「就是昨日有两封情书,被一

个少年猜去,适值我有事走开,没有问得这人姓名住址。」仲清向次贤要出那两

封情书底稿来,同着众人看时,一封是药名,一封是花名,只见上写着:小亿去

年,细辛。金阊款聚,苏合。黄始笑指,牵牛。油壁香迎,车前。猥以量斗之才,

百合。得逐薰衣之队,香附。前程万里,悔觅封侯,远志。瘦影孤栖,犹思续命,

独活。问草心谁而主,王孙。怕花信之频催,防风。虽傅粉郎君,青丝未老,何

首乌。而侍香小史,玉骨先寒,腐婢。惟有申礼自持,防已。残年独守,忍冬。

屈指瓜期之将及,当归。此心荼苦之全消,甘遂。书到君前,白及。即希裁

答,旋覆。五月望日,半夏。玉瞻肃衽,白敛。

子玉道:「好个春灯谜面子。」宝珠道:「我最爱傅粉郎君一联。」南湘道

:「我们这里只有庾香算得傅粉郎君,你爱他么?」

宝珠笑了一笑,子玉倒臊得脸都红了。再看那封回书是:尺嫌传馥,素馨。

芳柬流丹,刺红。肠宛转以如回,百结。岁循环而既改,四季。亿前宵之欢

会,夜合。帐祖道之分飞,将离。玉女投壶,微开香辅,合笑。金莲贴地,小步

软尘,红踯躅。一自远索长安,空怜羞涩,米囊。迟回洛浦,乍合神光,水仙。

在卿则脂胭粉奁,华容自好,扶丽。在我已雪丝霜鬃,结习都忘,老少年。过九

十之春光,落英几点,百日红。祝大千之法界,并蒂三生,西番莲。计玉杓值寅

卯之间,指甲。庶钿盒卜星辰之会,牵牛。裁成霜素,剪秋罗。欲发偏迟,徘徊。

二月十六日,长春。寅刻名另肃,虎刺。仲清道:「这两封情书,就不是灯

谜,也香艳极了。况且隐藏药名、花名,恰切不移。这猜着的人,真是个绝世聪

明人了,可借不知是谁?」文泽道:「这两封书,都是静宜先生的手笔么?」次

贤道:「那封原书,是度香的手笔。」说着,王恂已经下完了棋,倒输了漱芳三

子。子玉因夜色已深,随同南湘等告辞;子玉并说度香来园,先为致意,改日专

诚再来的话,次贤答应着,送出各人上车而散。再听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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